《明代宫闱史》 第三十一回

作者:许啸天
  第三十一回父疑子仁宗暴崩凤易龙孙妃僭位却说那内侍海寿飞骑到了北京,当殿宣读遗诏,皇太子高炽,再拜受命。于是由大学士杨溥等,即扶太子登了大宝,百宫上殿叩贺,改是年永乐二十二年为洪熙元年,尊谥太宗为文皇帝,庙号太宗。封太宗王妃为恭献贤妃,马妃仁慈贤妃,追谥玉妃为昭献贵妃。又册立妻张氏为皇后,长子瞻基立为皇太子。又晋杨士奇、杨荣、杨溥为内阁学士。夏原吉为尚书,金幼孜为文渊阁大学士。黄维为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张辅世袭英国公,加封太子太保。一面替太宗发丧,草诏布告天下,杨土奇等将太宗遗体安置前锡裨里面,上护着翠盖,扶丧回京。那高炽既然继统,便是后来的仁宗皇帝。

  这时仁宗闻得太宗丧车将到,忙遣太子瞻基先去迎接,当由杨士奇等及朝中文武百官,护着太宗遗骸,直进东华门,至仁智殿停住。仁宗亲祭奠,照皇帝礼盛殓了,择吉安葬长陵。

  再说这仁宗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太宗出征塞北就委他监国,前后计算起来足有廿多年。所以对于官民的营私利弊,没有一样不知道的,又引用杨溥、杨士奇、杨荣等,时人号称三杨,杨士奇名为西杨,浦名为南杨,荣名东杨。这三人的确有治国的才干。又任金幼孜、黄淮、夏原吉等要职,这几人也是一时的人杰。这样的一来,自然时贤毕集,奸邪远避了。

  还有那个太子瞻基,也是天姿聪颖,为人仁智英毅,在诸皇子当中,无人可和他颉颃。当太宗在日,瞻基方十一二岁,太宗批阅奏牍,瞻基侍立一边,见有害人民的奏疏,便把它指摘出来。太宗欢喜他不过,竟递一个奏折给他,令照他的意见批答。瞻基居然下笔,所批的句语更洞中窍要。只有一样疏忽,不曾把疏上的讹字圈出。太宗笑道:“你批奏牍,怎么不留心文字。”瞻基答道:“那是无心笔误,只要大事不差,这些小错误,何必苛求他呢?”太宗连连点头道:“这才有人君之度。”又问瞻基道:“天降灾眚,还是祈禳?还是修德?”瞻基应道:“为君的修德,宜随时留意,也随时可以修德,若等见了灾眚,修德已经晚了,还去祈禳它吗?”

  太宗大喜:“好儿子!

  你准备做有道之君吧!“太宗立储,本欲册立高煦,因燕邸出兵,高煦异常出力,太宗许他事成立为太子。后来太宗登基,见长子高炽也很英明,高煦却勇而无谋。况废长立次,金幼孜、张辅、杨士奇等又极力反对,太宗忽然想起了皇孙瞻基,说他将来必是个盛世天子。

  瞻基是高炽的儿子,太宗立储,方决意定了高炽。

  但高煦为太宗的次子,靖难的当儿,太宗亲口允他做个储君,高煦每出阵时就拼命战,汗马劳绩很是不小。现在太宗忘了前言,事成后高煦只封得一个汉王,他心里怎样不怨恨呢?

  唯碍着太宗,不好过于胡为。

  到了仁宗继位,又是内外大治,高煦虽满心要反,倒也没有机会可乘。仁宗也知道高煦衔恨,终必作乱。大学士黄淮曾入奏仁宗,述高煦的坏处,并请早加诛戮,以靖后患。仁宗明知是好话,然不忍伤手足的情分,又恐廷臣多说,便召黄淮至谨身殿,仁宗正言厉色地说道:“卿身为大臣,不教朕修政补过,反劝朕摧残骨肉,起箕豆的嫌疑,算是什么道理?且文皇帝只有朕弟兄三人,昔日文皇帝兄弟有二十四人,朕如其同室操戈,那文皇帝当时弟兄有这许多,不是要闹得连江山也送掉了吗?”黄淮听了不便回奏,只好诺诺连声地退了下来。那时朝中的诸臣,闻得黄淮受了责斥,谁也不敢再提及高煦两字,仁宗的手足情算是始终保住。不过高煦自恃勇猛,谋乱的念头却一日不能去心。他常常向部下说,能将十万大兵横行天下,无人敢抗。

  其时高煦晓得太子瞻基英武,便悄悄地命参赞王斌来见瞻基,瞻基知高煦因叔侄的关系,对王斌自然格外优容。王斌时把话打动瞻基,令他在内筹划,高煦愿为外援,里应外合,保瞻基登极。瞻基是何等的乖觉,听了王斌的一番话说,知高煦有意煽惑自己,弄成父子猜忌,他就于中取事。以是任那王斌怎样地说得好,瞻基只是不睬。谁知那王斌便捏造流言,说太子有篡位的举动。那话传进仁宗的耳朵里,也不能不略有疑心。

  过了几天,忽然地下一道上谕,命太子瞻基去留守南京,不奉召唤,不准入朝。  这种计划,原是仁宗恐太子真有异志,特地调开他,以杜内变的意思。哪里晓得太子瞻基才到南京,北京的仁宗皇帝已得了暴疾晏驾。内宦海寿又忙着奔往南京;飞诏太子瞻基入都。

  瞻基拜读了遗诏,大哭了一场,星夜赶到北京。将近良乡,金幼孜、黄淮等一班大臣捧着宝玺来迎,君臣相见又痛哭一会,瞻基便匆匆奔至燕京,由杨士奇等扶太子瞻基登位,这就是宣宗皇帝。追尊仁宗为昭皇帝,庙号仁宗。尊母张皇后为皇太后。  仁宗自登基到崩逝,在位不过一年。

  这时改洪熙元年为宣德元年,册立胡氏为皇后,孙氏为贵妃,把杨溥、杨荣、杨士奇等三杨同时重用,晋受内阁大学士。

  任蹇义、叶春为大理寺少卿。那时真是天下承平,万民同乐,盛世的景象果然和别朝不同。宣宗又留意文雅,闲来便和大臣等吟读作赋。大理寺卿叶春诗名最噪,宣宗的赋诗作歌,多半是叶春捉刀。记有一首《采莲曲》道:美人家住沧州道,翠尽红妆似莲好。

  旧岁花开与郎别,郎不归兮花颜老。

  十里清香日过年,采莲桨荡过南浦。

  采着莫并莲子摘,莲子丝牵妾心苦。

  花谢花开总是空,妾情一片水流中。

  从今抛却伤心事,一任芙蕖扬晚风。

  秋日花儿娇,墙外杜鹃红。

  采莲采莲,扁舟入莲丛。

  读这首词曲,就知道宣宗那时的快乐荣华,应了当日太宗的话说,真个做他的太平天子了。其时汉王高煦,听得仁宗晏驾,宣宗继统,便跳起来道:“孺子倒好幸运,这口气俺是要出的。”当下就齐集了部下的兵士,举旗起事。

  警报从乐安直达京师,宣宗看了叹道:“朕预知他有今日的。”大学士杨士奇奏道:“高煦无礼,是推测皇上年轻,必不能出兵远征,所以敢放胆横行。今陛下如出其不意,御驾亲征,高煦自然惊走了。”宣宗很以为然,于是亲统六师,命武阳侯薛禄为先锋,少傅杨士奇、太保张辅、太傅杨荣、少师杨溥、尚书吴潢、侍郎张成,悉随驾出征。又命郑王瞻、埈襄王瞻瞻和定国公徐永昌、彭城伯张昶、广信伯侯成、尚书黄淮、大学士金幼孜等留守京师,宣宗自和诸大臣领兵进围乐安。

  高煦见宣宗亲到,不觉大惊,部下的兵士听得皇帝御驾亲征,早已没了战心,只各自收拾起行装准备出奔。高煦虽是勇猛,究竟孤掌难鸣,只得来宣宗军前请降。

  一时群臣,多主张把高煦正法,独杨士奇和杨荣极力争执,说太宗只有三子,今昭皇帝已晏驾,所存的汉赵两王,岂可再加诛戮,自兴骨肉的嫌怨。宣宗也不欲重究,但将高煦废为庶人,械系军中,择日班师回京。

  不日到了京中,把高煦拘禁狱中,那高煦坐在天牢里却极不安分,并向狱官硬索酒肉,到吃饱了酒时,便大喝大叫,一伸手一抬足,铁链和囚枷纷纷地崩折下来。  狱官怕弄出事来,忙禀闻巡监御史,拿头号的铁叶大枷,将高煦枷了起来,可是一经高煦的拉扯,那铁叶枷又崩裂了。弄得狱官没法,便据实上闻。宣宗听得,命在西安门内,建筑起一座石室来,那室的四围,都用最大的石块铺成,式样好似鸟笼一般。石室落成,宣宗传谕把高煦去囚在里面,取名那石室叫作逍遥城。

  这样地将高煦囚了一年多,宁王上疏,请赦宥高煦。宣宗读了奉牍,也起了骨肉之情,就亲往逍遥城来瞧高煦,希他改过自新,仍复他的原爵。当宣宗到逍遥城来时,高煦正赤着一双脚,披头散发地在那里乱舞乱跳。宣宗令内监去喝阻他,高煦只当不曾听见。宣宗便走至石室面前,还没有说话,高煦忽然伸出一只脚来,乘间一勾,正勾在宣宗的足肢上。宣宗不防他暗算,因此倾跌在地。内侍和校尉慌忙过来扶持,宣宗大愤,吩咐甲士把殿前的铜钟舁来。那口铜钟还是元顺帝时,崇信喇嘛,建那喇嘛殿的当儿所铸,上面镌着龙纹凤篆,重约三四百斤。  宣宗令开了那逍遥城,把铜钟去覆在高煦的身上。高煦本来很有勇力,竟把钟在头上顶了起来。宣宗忿道:“他能够将钟顶起,朕却叫他顶不动。”说着,唤过几个内侍,搬了木柴来,一齐堆在铜钟的四周,放起一把无情火,那柴顿时烈焰腾空,将一口铜钟烧得同炭一般地红。高煦在钟内,起先还是叫喊着,后来也不喊了,大约被火烧死在钟里了。宣宗看柴烧完,着移去铜钟,钟内只剩得一堆乌焦巴弓的炭屑,想是高煦的尸体了。宣宗指着笑道:“你现在还能顶那铜钟吗?”当下命拾起高煦的遗骸,照汉王的礼节把他安葬,这且不在话下。

  再说那宣宗的胡皇后,是锦衣卫胡荣的女儿,生得静穆端庄,又极贤淑,平日间的举动,却不苟言笑。还有那位孙贵妃,是孙主簿的女儿,在三四岁的时候,给匪人拐去,卖在张太后的母亲手里。太后的母亲进宫,便带了孙氏同去。张太后见她生得俊俏,留她在身边做了宫侍。宣宗既立为东宫,照例须选妃子,由张太后作主,正妃选了胡荣的女儿,将孙氏也选为从嫔。那孙氏渐渐地长大起来,出落得秋水为神,芙蓉其面,加上一身雪也似的玉肤,愈见得妩媚娇艳,宫里大大小小谁不爱她?孙氏的性情又是活泼,尤善伺人的喜怒,宣宗登基,就册立孙氏做了贵妃。

  明代的立后,原用金宝金册,贵妃是只有册却没有宝的,宣宗因宠爱着孙贵妃,给她定制着金宝也赐与孙贵妃。凡是册立的礼节,差不多和胡皇后并驾齐驱。胡皇后的为人很是懦弱,任那孙贵妃怎样地做出来,她好歹一个不做声。孙贵妃见皇后可欺,自然越发放肆了。又放出她狐媚的手腕来,把个宣宗迷惑得死心蹋地,心里眼里竟完全没有胡皇后了。那时宣宗已年逾而立了,常说胡皇后患了暗病,不能生育,要想别纳嫔妃,只是碍着孙贵妃,不便再另选妃子。总讲一句,惟有望孙贵妃生子的一条路了。谁知天竟从了人愿,孙贵妃的肚子居然一天大似一天,宣宗大喜,一面安慰她道:“你自己好好地保养,待生了太子时,朕便册封你做中宫。”孙贵妃口虽然谦让着,心上就此存下了做皇后的念头。由是私下和内宫张青、赵禄密筹夺后的计划。到了十月满足,孙贵妃临盆,竟生下一位太子来。内监忙报知宣宗,一时宫中的内侍宫女人等都来替宣宗叩贺。及至三朝,宫中便大开筵宴,朝中的一班文武大臣也分班入贺,宣宗命在仁乐、丰登两殿赐宴。这一场的庆贺筵宴,足闹了半个多月。

  光阴如箭,看看太子已经周岁了,宣宗亲自抱持着去祭告宗庙,即赐名为祁镇。  孙贵妃既生了皇子,要宣宗践那前言,立她为后。宣宗这时有子,把应许孙贵妃的说话早已经忘了,孙贵妃却刻不去心,不时把闲话来讥讽宣宗,宣宗记起了前事,一时倒觉为难了。因胡皇后是张太后亲自指婚的,又不曾有失德的地方,若无故废后,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怎经得孙贵妃的絮聒,宣宗被她缠得无法,便悄悄地召杨士奇、杨荣、杨溥、蹇义等至无极殿里,宣宗满面笑容地问道:“朕欲废去胡皇后,卿等可有异议?”杨士奇、杨荣齐声答道:“今胡皇后并无失德,陛下岂可轻言废立?”宣宗正色道:“皇后身有奇疾,不能生育,怎说没有过失?”士奇顿首道:“这非是失德,也不足据为废立的要旨。”杨溥接口说道:“即使皇后患有奇疾,将怎样地布告天下?”宣宗愤愤地道:“历代帝王,不曾有过废后吗?”蹇义答道:“那是有的,昔宋仁宗废郭后为仙妃,当时大臣如范仲淹等也曾苦谏,宋仁宗虽毅然决行,后来到底自悔的。但流传到今,史册讥评,都不以仁宗的废后为然。  臣愿陛下宸衷独断,无信小人的谗言,将来成一代有德的圣君。”宣宗听了,不觉含愠道:“朕的主见,你们既不赞成,就暂时缓议吧!”于是三杨和蹇义等便谢恩而退。

  第二天上,宣宗被孙贵妃催迫不过,又召三杨进宫议废后的良策。宣宗说道:“废后恐遭外议,可有两全的方法吗?”

  三杨起初默默不答,宣宗却再三地追问,三杨便互相推诿,到了杨溥,杨溥推给杨荣,杨荣无可再推,只得说道:“陛下如决意要行,只有请皇后托疾,病中上书辞让中宫,就不致受废立的讥笑了。”宣宗忙拱手道:“谨受先生的赐教。”三杨这才辞出。不上几天,就听得胡皇后称疾,并上疏请让后位。宣宗准了她的疏,下谕封胡皇后为慈钦大师,出居长清宫礼佛。

  一面册立孙贵妃为皇后,满朝文武又有一番庆贺,内中只有大理寺卿蹇义不肯上表称贺。宣宗倒没有计及,那孙贵妃却已知道,说蹇义瞧不起她,便把蹇义记恨在心。  宣宗自废了胡皇后,虽从了孙贵妃的心愿,那张太后便非常地气愤,说:“胡皇后是当年懿旨指名册立,既未有失德,何以妄行废立?”宣宗把胡皇后自愿让位的话,勉强来支吾张太后。太后怒道:“倘没人去逼迫她,皇后断不至自让的,那还不是孙妃的鬼戏吗?”宣宗说道:“胡皇后是母后指婚,孙妃也是母后所立,谁贤谁不贤,母后必然知道的了,何用再问别人呢?”说罢就起身出宫。张太后给宣宗一言,不觉塞住了自己的嘴,回答不出话来。过后回想,心里越想越气,母子之间从此便生了一种嫌怨。宣宗和张太后不睦,再添上那内侍宫人们的挑拨,两下里愈见疏离。况废胡皇后的事,面子上是胡皇后让位,外议终说是废立的,对于宣宗不无讥评的地方。宣宗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心上更加烦恼,他在没精打采的时候,终是带了内监微服出宫。

  一天的晚上,杨士奇的家里,忽然来三个商人叩门求见。

  门上的仆人回说相爷已经睡了,那商人一定要见。门仆问她姓名,三个人都不肯说,只是要见相爷。门仆怒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市侩,深夜到相府中来吵闹,告诉了咱们相爷,立刻把你们送官,至少打上两百板呢!”那三个商人齐答道:“正要你去告诉相爷,你去说给了相爷知道,看谁怕他,你快去唤杨士奇出来就是了。”门仆见三个人无理,去摸着门闩,开了侧门,直打出来,三人中早有一人上前,夺了他手里的门闩,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那门仆吃了痛苦,不禁大叫起救命来了。  这时相府里的仆人听得门上的人喊救命,便一窝蜂地赶出来,不问情由,掳臂便打,先前打门仆的那商人,见他们人来得多了,竟一点也不惧怕,只连说了两声:“好!好!”便奋起两只拳头,似雨点般打来,相府里的十几个家人,被那商人打得东倒西歪,鼻肿脸青。有几个乖觉的,溜空去到里面招呼同伴,不上一会工夫,里面早奔出三四十个健仆,各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发一声喊并力向那三个商人打来。那三个商人见他们用家伙动手,那先打门仆的商人,飞起一脚跌倒了两个,夺下两根木棍来,一根递给后面的一个商人,两个人两根木棍,好似双龙搅海一般,把一班健仆直打得抱头乱窜,都入相府中去了。这里两个商人也乘势追赶进去,仆役们待把大门闭上,已是来不及了。慌忙逃进二门,才关得半边,还有半扇却被商人的棍子撑住。仆人们只得弃了二门,奔进第三重门,将门关得紧紧的,一面由三四个家丁爬在墙上,当当地敲起锣来。

  这时杨士奇还没有安睡,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公文,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待唤仆人去问时,任你喉咙叫破,没人答应。

  士奇慌忙跑到外面,见那两个商人打进来。士奇大惊,喝令家人们住手。不知商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