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尹瑶仙

作者:王韬
尹璧,字瑶仙,小字红玉,顺德小家女也。父为县中胥吏,早没,女从母依于舅氏。舅业缝工,出入豪富家邑。有张姓者,拥资巨万。生一女,字满珠。秉姿美丽,情性聪明,年十一二,即已读书识字,背诵唐诗,琅琅上口。父母奇爱之。女母常往来其家,见女啧啧誉其艳,且曰:“态度娉婷,何酷似吾家红玉也。”其家弗信,辄笑曰:“老蚌竟能生明珠耶?盍携若女来,俾伴吾家阿姑,学书刺绣,不强如在家闲坐耶?”女母曰:“乌鸦安能赶入凤皇群里?小儿女生性崛强,恐不能善事阿姑也。”其家曰:“无妨。当以闺中女伴观,不作婢子相待也。”女母从之,饰女偕往。虽裙布钗荆,而自然娟楚有致,貌与张女竟在嫱旦尹邢间,惟红玉秀削而满珠丰腴,稍有不同耳。

红玉略识“之”“无”,至此与张女共读,慧亦相匹,两女相爱,形影弗离,衣则互更,鞋则换着。久之,从事诗词,渐涉吟咏,每值花晨月夕,往往触景寻思,拈题觅句,彼唱此赓,颇饶雅趣。红玉喜读相人书,每揽镜自照,便凄然不乐。张女固问之,则曰:“自怜薄命人不得永侍绣帏耳。”张女曰:“其谓他日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在天之涯地之角耶?不如尔我私自设誓,共归一人,何愁适异地叹远离哉?”红玉曰:“妹意非谓此也。承姊雅爱,感切铭肌,当有以报阿姊。”

邻有雒生者,字翔伯,郡中高材生也。特家綦贫,年将冠,犹未缔姻。一日,张母五秩筵开,生登堂祝嘏。红玉偶于门屏间窥见之,窃告女曰:“此生三十岁后,安排状元宰相,贵不可言也。择婿得此,于愿已足。姊勿轻自错过。”女闻言,红潮晕颊。笑曰:“真痴娃哉!婚姻之事,自主父母,岂深闺儿女子所能启齿?妹休矣!属垣有耳,勿贻笑于人。”红玉乃不言。然自此朝夕若有所营,早起夜眠,独处一室中,专事针黹,虽女弗令见也。女询所制,则曰:“绣一佛布施萧寺耳。”实则红玉将女平日诗词,绣成书卷,隐托母遍售之邻右,故昂其价。适为雒生所见,爱之,把玩不忍释手。瞥睹女名,惊问曰:“此非东邻张氏女乎?”母曰:“然。”生曰:“诗句清新秀逸,此女谪仙也。得妇如此,何憾!”因询价值。母曰:“郎君诚见爱,即以持赠;若他人,虽十万贯不易也。”

生再拜而受,宝之如拱璧,秘诸箧笥,弗出示人。红玉知生心已动,又使母往诣生,谓之曰:“郎君诚爱张女才,何不迳遣冰人求之?”生以贫富悬殊为虑。母锐身自任,曰:“但使媒妁来,当从中为撮合山。”

执柯者往,女父母果嫌生贫,拒焉。偶话之于女母前,且笑曰:“人若不自量,我女果归渠家,从何处觅吃着?”女母曰:“闻之术士,雒生不出十年,当大贵。”女亦从旁赞之曰:“曾于拜寿日见来,此生骨相非凡,玉堂黄阁中人物也。”张母笑曰:“女柳庄果神其术,能自验所言耶?”女因遍举张氏戚串某当折阅,某当得财,某当病,某当死,某当获意外喜,谓此皆近事可征,一岁中定见端倪。旋皆应女言,历历不爽。张母以此奇之。因托赏菊,令张老折简招友宴集,雒亦与焉。张母从屏隙观之,亦为心折。婚仪遂定。逾年,生秋闱发解,求婚者接踵,而不知生已早订姻盟也。南宫报罢,北旋归娶,伉俪相得,欢逾鱼水。一夕,宵阑月上,生出一卷以授女曰:“此卿手制耶?非此诗媒,聊何由归我。”女展阅之,知红玉所为,始悟前后姻事,皆红玉宛转力成之,因为生备述颠末。生叹红玉为非常人,遂遍访同年中未婚者,使娶红玉,然低昂卒不能就。生有中表戚瞿生,豪于资而艰于嗣,思纳小星,然必美而才者方中选,千金之聘,所不吝也,托生为之物色。

生偶言之于女,适红玉在女家约同往观西墅芙蓉,闻言,泫然出涕,谓女曰:“短缘适合,薄福人可以当之否?母贫且老,久依舅氏,非计也。不知得此以养母终身,吾事亦毕矣!”女执不可,生亦弗从。红玉为再三解喻,曰:“此中隐憾,他日自知。”生乃生瞿生言之。既睹女容,神志丧失,千金之外,更以重币。既嫁,宠爱逾恒,八载无间。

一日晨起,闻屋角鸦鸣,悄焉以悲曰:“此非炎方所宜有也,咎征不远矣。”屏人入闺沐浴,易衣端坐而逝。雒生为作哀辞,传诵一时。其辞云:

岁在重光,斗维建酉,瞿司马◆室尹姬以疾殒, 琼范收华,瑶光掩彩,辟之慕,感均古今。 呜呼!春花谢艳,嫣质易凋;秋林陨风,嘉实首堕。 吁!可悲已!姬前身娥月,夙世玑星,玉映闺中,珠擎掌上。 十三织素,二七裁衣,漱润艺于瓜年,剡芳名于苕玉。 圆姿霞焕,秀貌花妍。 其鬟泽,耀金翠而弗胜;瞻厥容华,谢珩璜而弥令。 甘作鸳鸯,未妨待阙;愿为鹦鹉,有俟脱笼。 年十七归于瞿君,小星一点,获近郎官; 片石三生,长依闺闼。 弗称石氏绿珠,量珠待聘;有羡乔家碧玉,种玉成行。 金二等,倩影呈妍;宝镜一台,媚波注笑。 娣姒爱其敏慧,婢媪服其令娴。 香囊叩叩,是繁掾之定情; 杂佩珊珊,效郑姬之警夜。 于是惠风盈于姻党,瑶象照乎帏门。 瞿君之爱,亦与日俱深矣。 至其言德堪夸,工容并擅,可略详焉。 惟姬慧性瑜温,柔情丝警,心同莲叶,不践陈泥。 颂学椒花,宜多新制。 奉大妇之高堂,调弦锦瑟;识上头之夫婿,络辔青丝。 是以依云倚玉,随侍席者八年,骈穗同心,宠专房者如一日。 若夫红罗帐,朱鸟窗开,初成堕马之妆,自服游龙之彩。 绣余菡萏,倦即停针;制就茱萸,织常当户。 以至闻虫弄机,斗华学锦,妇人能事,咸臻厥妙。 方其牵丝鹊夕,侍栉鸡晨,洗手调汤,然脂伴读。 限室而影无逾阀,连墙而语不闻声。 至于联裾争华,簪首耀玉,壹不以屑意焉。 然而姬秉体素弱,任事弥劳。 晨雾侵肌,凉吹,遂乃龙飞药店, 鸾宿女牀,肺病辞香,眉愁却黛; 桃当风而骨瘦,桂入火而心空,姬之病成于此矣。 命短连丝,愁长竟簟,灵兰无术,焚蕙何心。 萝方附柏,中道而凋; 月为沈华,下弦遽陨,八月二十日卒于内寝,芳龄二十有五。 彩云委地,紫玉成烟,岂不哀哉!瞿君感逝既殷,伤心屡赋。 十二时之内,欲废黄昏;三百篇之中,竟删参昴。 呜呼!华如桃李,质脆琉璃,华◆天上,絮语谁通? 耨达池头,兰因空证。 帘前拥髻,再无通德之谈深; 海畔随车,孰为朝云之情挚! 从此梦断闲门,永闭梨花之雨; 神伤客座,休迎桃叶之舟。 某与瞿君托居戚谊,宜慰哀思,授我金荃,徽之彤管。 自昔太原博士制西子之挽歌,同州使君补清娱之墓志; 如姬之淑质慧心,宁复多让? 月苦玫砧,唳遥天之孤影; 泪和丸墨,写刻骨之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