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缥缈录》 第三十二回 太后的梳妆台

作者:德龄
  远在欧美人士以化装术炫耀当世之前,我们的皇太后,已早就很透彻地发明了许多美容的秘决,有几种到如今可说还不曾给人家发现咧!所以我在当时就确认每次早朝之前,随着太后上伊的梳洗室中去瞧伊慢条斯理的化装起来,委实是等于去上一课“美容术”,而且是每次都能给我们得到新的体验,决不会让我们白白地站上半天的;因为伊老人家对于面部化装的一件工程,始终是十二分小心地从事着的。

  我因为特别的醉心于太后的化装术,所以只要有机会,总欢喜悄悄地挨去瞧伊打扮;伊是面向着一张月牙形的梳妆台坐的,我就站在伊的背后。说起伊这一张月牙形的梳妆台,倒也很值得特别提一提:它的式样乃是由太后亲自拟就的,高低长短,无不极度适宜,使用时的便利,简直无可形容。论到它上面的镜子,虽不曾有象现在这样的凸镜,可是上下左右,装得真不少,而且每方玻璃间的接缝处,因为镶工的精致,都是非常的紧密,倘不凑近去仔细瞧看的话,便会误认是整块的玻璃。

  太后有了这样完备的镜子,已说可安坐在椅子看到伊自己上半身的各部分,无需再站起来或侧过去了。

  太后每次化装所费的时间,自然是很长的;伊必先很稳妥地坐端正了,然后开始化装。

  伊所用的第一件东西就是粉。有一天,想来大半是伊老人家已经知道我很注意伊的化装的缘故,竟很详尽地告诉了我许多的秘密,首先论及的,就是伊所用的粉的制法。

  “给你说实话,我们对于一切化装上的用品可说没一种不是精工选制的!”伊慢慢地说道:“倘不是最上等的精品,我们是决不要用的,便是他们也决不敢贡上来,你大概心上总不免很奇怪吗?照普通人家的习惯讲,已做寡妇的女人是不应该再用什么脂粉的,但我们却天天在调弄脂粉,岂非很背礼吗?

  可是这也不是我所创的例,上代的老祖宗,已早就这样了。尤其是我们处在这样地位上,所穿的衣服,往往很鲜艳;衣服的颜色一鲜艳,可就不能让自己的容颜再保持着灰褐色了,因为容色和衣色如其太不相称,委实是非常难看的。这就是我们不能不打扮打扮的缘故!”

  “现在先说我们所用的这种粉:它的原料其实也和寻常的粉一般是用米研成细粉,加些铅便得,并且你从表面上看,它的颜色反而尤比寻常的粉黄一些,但在实际上,却大有区分。

  第一,它们的原料的选择是十分精细的,不仅用一种米;新上市的白米之外,还得用颜色已发微紫的陈米,如此,粉质便可特别的细软。第二,磨制的手续也决不像外面那样的草草,新米和陈米拣净之后,都得用大小不同的磨子研磨上五六次;先在较粗的石磨中研,研净后筛细,再倒入较细的石磨中去研,研后再筛,这样研了筛,筛了研的工作,全都由几个有经验的老太监担任,可说是丝毫不苟的。这两种不同的米粉既研细了,就得互相配合起来,配合的分量也有一定,不能太多太少,否则色泽方面便要大受影响。第三,我们这种粉的里面,虽是为了要不使它易于团结成片的缘故,也象外面一样的加入铅粉在内,然而所加的分量是很少很少的,只仅仅使它不团起来就得;外面所制的往往一味滥加,以致用的人隔了一年半载,便深受铅毒,脸色渐渐发起青来,连皮肤也跟着粗糙了,有几种甚至会使人的脸在不知不觉中变黑起来;如果在举行什么朝典的时候,我们的脸色忽然变了黑色,岂不要闹成一桩绝大的笑话!”

  太后的幽默和风趣,有时候委实是很能够意味的;试想一位庄严肃穆的皇太后,在伊的群臣之前,突然变出了一张黑脸来,兀的不要笑杀人吗?我悬想到这个情景,差一些就要笑出来了,但我只能忍耐着,哪里敢笑;因为我要是一笑的话,伊就会在镜子里瞧到了,也许便要逼着我说明何以好笑的缘故,这样教我将如何答复呢?

  伊的粉虽然是那样的考究,但伊却用得很少,不象寻常一般妇女那样的动辄涂成一张曹操似的白脸;伊只是很薄的敷上一层就算了,大概这也是伊的“美容秘决”之一。

  “我们所用的胭脂,”伊接着又说道:“制造起来,简直尤比粉来得讲究:它们是纯粹用玫瑰花的液汁所制成的,玫瑰花汁原算不得是什么希罕的东西,寻常的胭脂中,用它的尽有;所以我们的特长,又在精选,因为玫瑰花的颜色不但不能几千万朵完全一样,便是同在一朵上的花瓣,也往往深淡各别,如把这种深淡各别的花瓣一起收来,捣成液汁,结果便难望能有颜色鲜明匀净的胭脂可得,至少必不能和一朵颜色极正常的鲜玫瑰花相比。因此,我们把许多玫瑰花采来之后,必须逐一检验,只把颜色正常的花瓣摘下备用,其余的一概弃去;这种拣选工作峭但很费时间,而且也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生手所能从事的。”  伊说到这里,我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我常在某一座偏殿里瞧见有几个太监围着一只大竹筐,象搜觅什么宝贝一般的细心地拣摘着玫瑰花瓣,原来是为着做胭脂用的!

  “待到颜色正常的玫瑰花瓣拣满了相当的数量以后,”太后津津有味地继续给我讲解道:“于是便把它们安在洁净的石臼里,慢慢在舂,一直舂到花瓣变成厚浆一般才歇;接着再用细纱制成的滤器滤过,使一切尽可能质完全滤去,成为最明净的花汁,这样就得开始做胭脂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工作了。”

  太后的梳妆台上一向就安着好几方鲜红色的丝绵,这是我久已知道的;此刻伊就随手拈起一方来,并且一柄金制的小剪刀,轻劝地从这上面剪下了很小的一块来。

  “花的液汁制成后,我们便用当年新缫就的蚕丝来,(当然是未染过的白丝)”伊又说道:“压成一方方象月饼一样的东西;它们的大小是依着我的胭脂缸的口径而定的,所以恰好容纳得下。这一方方的丝绵至少要在花汁中浸上五天或六天,才可以通体浸透;瞧它们一浸透,便逐一取出来,送到太阳光下面去晒着,约莫晒过三四天,它们已干透了,方始可以送进来给我们使用。所费的工夫,仔细算来确也不少,幸而我们也用得不怎样浪费,每做一次,总可够五个月半年之用咧!”

  太后擦胭脂又是怎样搽法呢?  伊先剪下的一小方红丝绵在一杯温水中浸了一浸,便取出来在两个手掌的掌心里轻轻地擦着,擦到伊自己觉得已经满意了,这才停止;因为从前的女人,掌心上总是搽得很红的,所以太后第一步也是搽掌心。掌心搽好,才搽两颊;这时候伊可没工夫再和我说话了,伊把伊的脸和镜子凑得非常的近,并用极度小心搽着,以期不太浓,也不太花,正好适宜为度。最后才是点唇,不过从前的人决不象现在人一样的把上下唇的全部统搽上口红,伊们是只在唇的中间搽上一点胭脂,这恐怕就是受着文人“樱桃小口”的一句形容词的影响罢!

  及至太后自己把面部的化装施行妥善以后,便教人出去招呼那御用理发匠走进来给伊承值。这个理发匠自然也是太监,可是据同伴们告诉我,他的技术之精熟,在中国可称独步,没有一个能和他比拟的人,所以太后也非常的信用他,时常赞誉着。但在那理发匠自己,却未必很愿意为太后承值;第一就因为太后的脾气太不好。动辄要受责骂,使他常觉战战兢兢地象在给一头老虎抓痒一般。有时候偶一不小心,多给太后梳下了几许头发来,或是梳的时候,碰痛了伊一些,那就不能饶恕了,总得立即拖出去责打几十下宫杖,杖完还得进来承值;不过这种情形究竟是极难得碰到的,即使多梳了几许头发下来,他也有很快的手法,会瞒过太后,悄悄在递给站在他近旁的那个宫娥去丢掉。我想宫娥们肯这样帮着他作敝,少不得总要以打他那里索取一些财物,即使如此,他自己也还值得,总比给太后瞧见了挨打几十下屁股好些;何况批屁股还不是顶凶的责罚,太后未必一定就会满足。说不定还有更大的祸事呢!

  “头发真是一件最讨厌的东西,尤其当人的年事稍高时,黑发一根根的变灰白起来,更令人可恨!”太后一面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伊自己的头发,一面向我说道:“而象我们处在这种地位上的人,越发不能让它们灰白起来。这倒不是我们的虚荣心在作怪,事实上我们确有不能不使我们的皮相,处处保持着完美的状态的必要;就为这个缘故,我们便非把头发染黑不可!”

  伊这样说了,我就用心瞧伊究竟怎样的染黑伊的头发。

  在伊的梳妆台的某一具抽屉内,藏着有几缸颜色深黑,而且瞧上去仿佛是极富胶质的东西;太后便随手取出了一缸来,侍那理发匠把伊的长发松解了下来并很小心地轻轻篦过一番之后,伊自己便取起一柄不很大的毛刷来,打那缸里蘸了些黑色的东西,涂上发去。这东西的确也能使伊头上的一部分灰发变为黑发,然而伊的头皮,却也连带的被染黑了。我瞧伊用尽方法,极小心地刷着,希望只把头发染黑,不要玷污头皮,委实是非常可怜;但结果仍然是一起染黑了。我瞧伊差不多就要大怒起来了。可是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伊已足足经验了一二十年了,因此伊终于还能竭力忍耐,把这一股无名火消为乌有。

  自从伊的头发开始一根根的变成灰白色以来,这许多年数中间,伊的头皮可说未曾白过,老是给那发膏染黑着,绝无挽救之策。

  事有凑巧,在四五年之前,当我们全家正往在巴黎的时候,我母亲以及伊的几位年老的朋友,都曾试用过西方的染发药,于是我就决意把它们来介绍给太后;其时我真是太热心了,竟不曾顾虑到万一我所介绍的染发药也许并不能表显什么好的功效,我就难免要讨一场没趣了。

  “我们已曾派过许多人出去搜觅过,”太后恰巧向我感叹道:“希望能够觅到一种既不伤损头发,也不致染污头皮的染发药,然而至今还不曾觅到,也许是永远觅不到了!”

  “奴才倒可以给太后找到这样的一种染发药来!”我忍不住就这样的自告奋勇起来。

  伊老人家听了,便微微一笑。  “想必总是你在那些西洋国里瞧见的?本来,西洋人是最灵巧不过的,他们所发明的东西,往往神奇得象仙法一样。我仿佛也曾听人家说过,他们有许多染发的药,可以随着人的意思,染成各种颜色,不知道你所说的是哪一种呢?”

  于是我就尽其所知的给伊解释法国染发药的质料,种类,和功用等等,可是我自己所知道的化学常识委实太少了,竟不能给伊解释得怎样明白,伊倒也很能原谅我,听过便算了,并不怎样深究。犹喜我对于搽药后的功效却还清楚,便把这一点特别的给伊说明白些,结果是居然很有力地使伊感动了。  “奴才从这里写信到法国去定购,”最后,我又说道:“再让他们从法国把药品寄来;这样一来一去,最快总得费四五十天才能办到,太后不嫌太迟吗?”  “不迟,不迟,四五十天在人的一生中,真是怎样短的一刹那啊!”太后似乎很能忍耐地答道:“如其你以为他们的染发药真会有特殊的功效的话,我们是很愿意试一试的。”  这件事就象这样决定了,我因为太后已允许我能给伊出力,心上真有说不出的高兴;退值之后,便忙着找一个太监上我家里去告诉我父亲,要他马上打电报到巴黎去,托一位相熟的朋友代我们选购几种顶好的染发药,赶快寄来。

  当那太监回宫时,父亲便托他带了一封密信给我,大致说:“你既然已经允许了太后,这一遭我当然不能不依着你去办了!但是我要警告你!从今以后,你在宫内,必须牢记两点:第一不可多说话;第二不可当着人自诩多能,以为你自己对于一切的事情,都比别人知道得多些,尤其不可在太后面前如此放肆。否则我真要代你不胜忧虑了!我竟不曾料到你对于那些法国染发药记得如此清楚,要是你早些把它们忘掉了,岂不是好!万一那些药寄来试用之后,不幸竟把太后一的头发伤损了,我恐怕杀头的刑罚,将无疑的加在你身上了!到那时我也不能有什么力量救你,只能怪你咎由自取!”

  我父亲所说的当然是好话,但在我那时候的心目中看来父亲这个人委实是太古派了些,什么事情都不敢大意。我自己倒是一些也不担心事,很有把握地知道我的头决不会给太后割下,因为我深信那些法国染发药是绝对不致毫无功效的。可是隔了许久之后,我的经验既多,便渐渐觉醒了,知道我这一种行动的确是等于引火烧身,一个碰得不好,端的会教脑袋搬家。

  四十多天之后,巴黎的染发药竟如期寄到了,我一收到便来不及的捧着那几个花花绿绿,装璜得十分讲究的盒儿送到太后跟前去,并当着伊面前,将盒子打开,取出了几瓶药水来,同时我就向伊说道:“这里是还有很详细的说明书咧!教导我们怎样的用法,倒是不能不小心依从的”“我们为什么要让那些法国人来教导我们呢?”太后很不以为然的插嘴着。  我知道方才那“教导”两字已说错了,便忙着声明这不过是一种的方法,各种药就有各各不同的用法,并不是他们法国人一定高明,只因药是他们造的,所以要依从他们的用法,太后这才没有话说。  “现在就让奴才把这些用法逐一给老佛爷翻译出来如何,“我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又向伊说道:“第一,这上面讲:必须把所有的头发一起选过,然后再把它们弄干”“好啊,我们就来照样试一下吧!”太后居然马上赞成了。

  于是就有人出去捧了一大盆热水进来,并把那理发匠也召了来,但太后却不要他动手,只要我帮着伊洗;这个差使我真有些干不了,又怕自己毛手毛脚的弄痛了太后,岂不倒糟?然而又不能抗旨,只得勉力从事着。好容易才把伊那头发的黑膏洗尽,顺便还把伊的头皮也洗净了,接着又弄了几条干毛巾来,替伊把湿发擦干。所费的工夫真不小,幸而伊老人家急着要试验我的法国染发药,心上很兴奋,竟绝不使性,很能忍耐地一直候到发干;头发干了,就得搽上药去,这时候我倒有些忧虑起来了!因我我突然想到了我父亲所说的话,惟恐万一那染发药真的没甚效果,太后就难免要着恼了;可是事情已做到这个地步,即使我自己再要把我的话收回去,教太后不要试搽这药,也是办不到的了!

  没奈何我只得硬着头皮,把一个药水瓶上的盖子打开了,一瞧里面的药水却是清得象白水一样,丝毫黑气全无,真不知道怎样能把人的白发染黑,我差不多要呆住了;再瞧那印就的说明书上,又一些不含糊的写着它的功效,使我不能不姑且信任它。当下也没工夫仔细考虑,便用一把小刷子蘸着那药水轻轻地在太后的灰白色的头发上刷了两遍,当然马上是不会就见效的,但我却异常的心焦,恨不得一刷就黑;太后倒没有我这样着忙,隔了好一会,伊才走到那梳妆台前去镜自照,这一照果然并未使伊失望,因为伊的灰发虽未变黑,白发竟已变灰,而伊的头皮却清白如帮!伊不由大喜过望,向我连连称赞,我也放下了一半的心事;不料那药水果然灵验无比,这日晚上我再给太后刷上了一遍之后,第二天起来,伊的头发已完全黑得和我们所轻人一般无二了。伊老人家在那梳妆台的镜子前照前照后的照了半晌,欢喜得拉直了嘴尽笑。

  “啊!真是了不得!我们一向听人家说外国人是怎样的聪明灵巧,现在果然证实了!”随后伊就向我说道:“有人曾以告诉我,西洋人有法子能够把许多的东西使他们返本还原,我先是不甚相信,这一回可真做出来了!想不到这样清得象水一样的东西,竟会把我们的头发染得象墨一样的黑,又不玷污我们的头皮,真不知是什么法儿?”

  父亲埋怨我不该多管闲事,却不料竟被我管得很圆满了!

  太后自然不住的把我称赞,又特地叫人去挑了一件伊年轻时所穿的旗袍来赏赐给我,作为我应得的一种报酬。我细瞧伊所赏给我的那件旗袍委实是非常的美丽,上面还绣着许多的兰花;这是因为伊老人家初进宫来的时候,咸丰皇帝给伊的封号是“兰贵妃”,所以伊年青时的服饰上颇多特绣兰花的。后来伊做了皇太后,这种绣兰花的衣服自然不再穿了,而别的人也因惟恐触犯伊所轻时的名讳的缘故,谁也不恨在衣饰上堆绣兰花的花样;这日我虽一样的叩头领赏,但毕竟不敢穿起来,只得好好地把它收藏着,一直到如今,还不曾弃去。算来这件旗袍的高寿,到此刻为止,最少也有八十年了,但因质料精良,再加我自己又收藏得仔细,所以它的色彩和光泽竟并不曾减退,还是象一件才做成的新衣服一般的鲜艳。我时常在回想:要是我当日在宫中时面皮能够放得老一些,待有机会就向太后表示羡慕和想望的意思,伊一定可以把这样有价值的旧衣服多赏我几件咧!

  “据我所知道,寻常的一般妇女,”太后偶然又和我谈到了女人家的装饰问题上去。“简直是都没有自己尊重自己的心理;伊们把装饰的一件事,当做是专给别人瞧的玩意儿,譬如今天要去赴什么宴,会什么客,才肯不惜工本地装饰起来,让瞧的人都称赞着伊们的美丽;但在平常的日子,却明知家内没有什么外人,便一些也不讲究了,甚至头也懒得梳,这真是太把自己看得轻了。我们在人的面前虽也一般是很讲究地装饰着,然而回到了里面来,还是同样的讲究,决不因没有人瞧见而偷懒。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如其能够把衣服穿得齐整和洁净一些并把自己的面部扎刮得好看一些,那末在精神上必然也自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所以我敢说即使你们这些人也都走了出去,只剩我一个人在宫里的话,我对于装饰还是要讲究的!”

  这番话自然是很有相当的理由的,不过我们如其合上眼一想,象太后那样一个年高德劭的老太太,还要那末想尽方法的讲究装饰,真是多么够人恶心啊!尤其是伊前额上的那些皱纹和瘢痕,任伊用什么东西也不能把它们掩过,老是很明显地给伊稗着伊的年龄。话虽如此,但当隔夜伊有了充分的睡眠,在明媚的太阳光下,从适宜的角度上望过去,除站了这些皱纹之外,伊的确还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女性。所以说伊的化装术委实是十分神妙的。至于伊究竟用了些什么东西才能表显如此神妙的作用,很有力地挽住了已去的青春,使它能够多少留下一些,不致全部丧失呢?这个我可回答不出;只知道太后确已用尽心思,打算把人力和造化奋斗了。我可先把我所知道的几件说一说:每到晚上,待伊老人家用过晚膳之后,我们这些日常随侍着伊的人总得齐集在伊那一间便殿内,团团地站着,恭聆伊的妙论;伊自己就端坐在一张盘龙椅上,夹七搭八的乱讲着。其时伊那前额上的皱纹总是很模糊而不易给人瞧见了,因为伊老家已用了一番很辛苦的功夫,把它们掩过了;伊所用的是鸡子的清,但伊搽的时候却并不随随便便的满脸都搽上,只拣那几条皱纹上涂去。当然,伊脸上搽上了这种鸡子清之后,便绝对不能笑了,就是说话也显得非常不便,我初来的几天晚上,瞧着伊那样的小心地说话,差不多连嘴唇也不敢张得过大,真有些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后来才知道伊是为着搽了鸡子清的缘故,惟恐口腔的活动太过度了,要使伊脸上所结的一层鸡子清膜裂了开来,失却应有的功效,这重鸡子清大概在伊用过晚饭便搽上,一直要到伊上床安息前的半小时或四十分钟分用肥皂和清水抹去。

  太后所用的肥皂是并不怎样精良的,因为伊不喜欢用打外面买进来的东西,所以这些肥皂也是派几个太监给伊特地制下的。他们所用的原料是玫瑰花,或茉莉花的汁,合上几种不知名的油类,冻成一块块花式不同的肥皂。这些肥皂的香味是很浓的,可是去垢涤污的力量却不见高明,伊老人家倒并不以为没用,很自满地永远使用着。伊对于肥皂这一种东西的知识,确比其余的一切洋货来得广一些,伊可以说出四五种西洋香皂的名称;我也曾给伊弄到了好几匣顶上等的法国香皂,伊虽也表示很乐用,可是总说它们的香味还不及伊自己制的好。本来香皂原有好几十种,我所欢喜的未必太后一定也欢喜,伊欢喜的当然也不能适宜于我;只是我想肥皂的好歹全在它的去垢濯污的功用,何必定要斤斤于它的香味呢?无奈我这个话又是不敢和太后说的!

  将安息前的半小时光景,太后既把那些鸡子清用香皂和清水洗去以后,接着便得另外搽上一种液汁,这种液汁也是太后自己所发明的,它的制法如下:制造的手续是并不怎样繁复的,只是那一套用具却很特别。  它的构造的意义大致和现代的蒸溜器相同,全部是铜制的,一排共是三个圆筒;第一个圆筒里面是安着少许的水和酒精,下面用不很猛烈的火焰蒸着,于是那酒精和水所蒸发成了的水汽便打一根很细的铜管里流往第二个圆筒里去,这第二个圆筒内是满装着许多的耐冬花,下面也燃着火,待第一个圆筒内流来的汽水,再合着这些耐冬花蒸上一会之后,自然又蒸发成一种水汽,这种水汽便打另外一支细铜管中流进了第三个圆筒中去;这时候所得的水汽,已是酒精,水和耐冬花三者所混合成的精液了,而且是充满着一股花香,象我们所习用的香水精差不多,又因蒸煮它很费工夫,不能不预先积储若干,以便太后每晚敷用。这种液汁据说是富于收敛性的,它能使太后脸上方才已经鸡子清绷得很紧的一部分的皮肤重复宽弛起来,但又能使那些皱纹不再伸长或扩大,功效异常伟大;因此每晚太后在上床以前所做的最末的一件事,便是搽抹这种花液。

  在早上,只要伊老人家一走下床来,便有一个太监会捧着一盂特地熬就的脂油,恭恭敬敬地走近伊面前去,这种脂油却人和家用在饮食里面的不同,比较稀薄一些,中间也有花露掺和着,所以是很香的;太后就用自己的手指在那盂内轻轻地挑起几许来,涂在掌上,让它渐渐溶化了,才涂到脸上去,简理是满脸全涂到,但伊并不胡乱的涂抹,总是非常小心的从事着。

  这一种脂油涂上去的意思是要消除昨晚所涂的那一重花液,所以必须满脸全涂到,而且还得静静地等上十数分钟,才用一方最柔软的毛巾把油一起抹掉,接下去便是敷粉和涂胭脂了。这一套手续是永远不会变更的,象学校里规定的课程一样。

  伊的一双手一般也是要用脂油涂抹过的,可是这部分的工作伊却懒于自己从事,总得要我们这些当女官的给伊代劳;我们先是也挑起一块油搁在我们的手掌里使它溶化,然后再用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抹到太后的手上去。太后的双手真可说是很奇怪的,不仅白腻,而且是级柔嫩,决不在我们年轻人之下。

  我们给伊涂遍了脂油之后,隔了一会,还得替伊抹去,这一步的工夫可真费事了,原来太后有一个很古怪的脾气,不许我们用毛巾给伊擦抹,必须我们用毛巾轻轻地给伊拍着,一下拍得又干又净才止。这样真是很费时间的,而且还得有耐性;就是在平常的时候,逢到伊老人家要洗手了,也必须我们去承值,洗听过之后,又得同样的用毛巾给伊拍干。便是每天晚上伊脸上所搽的那种花液,伊手上也是一般要搽的,这项工作就由当晚轮到值班的女官担任。

  除此以外,太后为着要求美观而想的方法真不知有多少咧!

  其中这一就是每隔十天服食珠子所研成的粉末一次,究竟伊老人家每服一次珠粉需要几许珠子,我倒不曾给伊仔细算过,只知道研珠粉用的珠子都是拣的小珠,但一般也是晶圆莹润,价值极巨的真珠。每次研成的粉末,约有一小茶匙模样。那茶匙是银制的,式样和普通的不同,大概总是专为太后服食珠粉而定制的。这服食珠粉的一件事,施行已有几十年之久。从不曾间断过,差不多已成为一种固定的章制了;每隔十天,几乎是在同一个时辰上,那专门负责研磨珠粉的太监便用一幅黄绢托着那柄银匙,将研就的珠粉献到太后面前来。

  太后也无须再问什么话,一瞧这人踅进来,便知是该服珠粉的时候到了。

  那太监便颤巍巍的将那一茶匙的珠粉授给太后,太后一接过来,便伸出舌头把那粉倒了上去;其时我们站在旁边承值的人已早就给伊端整下一盅温茶,只待伊把珠粉倾入口内,便忙着送茶过去,伊也不接茶杯,就在我们手内喝了几口,急急的把珠粉吞下去了。

  “珠粉这一样东西的分量是很重的!”有一次,伊曾经告诉过我关于服食珠粉的功用。“如其稍稍服食几许,那是很能帮助我们留驻我们的青春的,它的功效纯粹在皮肤上透露,可以使人的皮肤永远十分柔滑有光,年老的人可以和年轻的人一般无二;只是服食的分量千万要少一些,而且每两次之间,一定要隔着相当的日子,或其服食的分量太多了,或是没有规定的时间,随便隔几天就服食一次,那末非但对于人体无益,简直还有大大的有害咧!”

  伊老人家虽是这样说了,但珠粉是否真有驻颜的功用,在我们不曾把它化验过以前,我也不敢如何肯定;便是太后的容貌能够维持得比寻常的老年人都轻嫩一些,是否确是常服珠粉的结果,我也不能切实代为证明。只知道一直到我出宫为止,太后服食珠粉的习惯是始终没有间断过,而且伊对于这件事似乎总是看很郑重的样子。  除却每晚搽抹鸡子清,以阻止伊脸上的皱纹继续展长或扩大之外,太后还有许多的方法,专是为着要对付那些皱纹的。

  有一种是非常别致的,原来伊的梳妆台上还安着两根约摸二三寸长的玉棍,两头有金子镶的柄,每天早上,伊必须用它们来在伊自己的脸上或上或下的滚着。这个东西是很滑而很冷的,上面也并不涂着什么药粉,真不知有何作用,太后却总是很有耐性地坐在梳妆台前,一面不住的把它在脸上滚个不休,一面定神朝镜子内望着,仿佛滚几滚马上就有功效的样子。我瞧得很诧异,有一次凑伊不在的时候,竟大着胆取起一根玉棍来,试用了一会,不料太后恰巧就走了进来,一见很不快,可是伊的不快倒不是因为我偷用了老人家的东西,乃是明知我对于伊这根玉棍的功用有些怀疑,故而不高兴。

  “这东西对于你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伊立即很严肃地发话道:“象你们这样年轻的人,什么鸡子清,珠粉,脂汕等等都是用不到的!这种玉棍是格外无需了!”

  “求太后宽恕!”我忙着给伊叩头,并谢罪道:“奴才并不敢胡乱偷用太后的东西,只是瞧这玉棍光滑得太可爱了,想试试看,不知道滚在皮肤上是怎样的舒服?但下次是一定不敢了!”这样一说,伊倒笑起来了。

  “你既然爱它,你就拿了去吧!”伊老人家爽快又给我一个特殊的恩典,于是我的囊橐中便又多了一件值得夸耀的御赐品了。不过伊这一次的赏这玉棍给我,却决非因为我做了什么好的事情,而以此为奖,更不是忽然高兴而有此赏赉,实在是为了这玉棍已给我偷过用了一次,伊老人家心中有所厌恶,不愿再使用的缘故。然而不管它,我终于又到手了一件宝玩!我自恨在宫中的时候,每逢见到什么可爱的东西,心上虽极羡慕,但总竭力耐着,不轻易流露出来,否则在我二年半的服务期间内,象太后那样专好把东西赏人的脾气,再加伊又特别的重视我,我必能弄到许多的东西了,而且其中尽多值价极巨的宝物,正可使我终生享用不尽咧!

  还有一件东西也是太后信以为极能增美人的容色的。我想太后之所以要那样的注重伊的容色,也许多半是受了我们这些女官的影响;因为太后生平有一种很坏的脾气,就是专爱以貌取人。伊对于伊的廷臣尚且如此,那末伊对于我们自然更注意了!所以我们八个人中,委实是没有一个可以给人称为“丑陋“的,太后既逐日在我们这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官中厮混着,虽不致有什么妒忌心发生,但相形之下,总不象使伊觉得自己的容色是太老了,是太憔悴了,于是便不惜千方百计的设法要保留伊那快将去尽的美色。另外一件东西伊所信为具此功效的,但是人的乳汁,因此伊每天总得喝大半茶碗的人乳。

  宫里面即没有人生孩子,又不曾养着半个未离哺乳时期的婴儿,每天哪里去弄这些人乳呢?  原来太后也有乳母雇着咧!太后的乳母乃是很谨慎地从那些旗丁的妻子中选进来的。伊们自然都是才生产过的少妇,选的时候非常谨慎;体格,面貌,以及身上洁净不洁净,都是很重要的条件。有时候也许选到了一个特别满意的妇人,伊的面貌又长得极好看,太后就一定要长期的将伊雇用下来,并分外多把些钱给伊,让伊好去另雇一个乳母,喂养伊自己的孩子。

  可是这种情形是极难得的,通常总是同时雇着两三个,教伊们带着孩子一起住进宫来,每天早上轮流着挤乳出来,给太后服食。这些乳母一进了宫,便也算是太后的侍从的一部分了,并且特别优异地款侍着,吃的东西简真和我们所吃的完全相同。

  一切用具衣服等,无不力求洁净,真象是伊们进宫来做客人一样;只是每天早上挤乳的时候,太后却还不敢信任伊们,总得在我们中间派一个出去监视着。

  不料太后这一种因求驻颜而服食人乳的习惯,结果竟引起了许多偶然进宫来的外人的重大误会:因为宫里既是常用两三个乳母雇用着,而这些乳母又各自随带着伊们的孩子,于是孩子的啼哭声便不时可以在宫内听到了。本来在哺乳期内的孩子,哪里会有什么知识?只知道哭是用以表示各种需求的唯一妙法,而在稍感不适的时候,也只把哭作为声诉;因此无论他们的母亲如何努力于设法止住他们的哭,却仍无结果,连太后那样伟大的威灵,对他们也无所施其技。

  就为这样的缘故,以致一般王公大臣,以及命妇贵戚,偶尔走进宫来,很有几次会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阵的小儿啼哭之声,更不幸的是他们虽因听到了这种奇怪的声音而心上很觉诧异,但无论怎样,总不敢向太后询问;便是在我们面前,他们也十分谨慎地从不肯轻易道及,于是误会便发生了!他们既那样的讳莫如深,不发一问,而太后和我们也从没有功夫自动的给他们解释,因此这重误会,不但无从解除,简直是久而弥深,甚至当他们隐约听到有小孩啼声的时候,便互相以目示意,仿佛是说“这就是那话儿啊!”要是没有人和他们在一起时,他们还要彼此点一点头,意思就是说:“我们所猜度的果然不曾错啊!”

  太后这种服食人乳的习惯,并不是人老年以后才开始的,当伊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每天要喝这么一大杯了;及至伊的丈夫——咸丰皇帝——死去之后,伊的青春时期却还未曾去尽咧,但伊还继续的喝着人乳,宫内便少不得要养着两三个乳母。恰巧其中有一个乳母特别的钟爱伊的儿子,坚持着要带伊的儿子一起进来,太后瞧伊的模样儿长得很好,乳水又足,便破格应允了(以后就成为一种常例)。这孩子的哭声便一再为外来的人所听到,到致辗转讹传,弄到大家都说太后已和安德海(在李莲英以前的总管太监)私下生了孩子了,真是冤枉到了极点!

  到得我进宫去的当儿,事情已过了好多年了,照理说,太后的冤枉早应大白于天下:因为二十多年来,那些从外面偶然走进宫来的人,所听到的哭声,始终是婴孩的哭声,如其真是太后和什么人私生的孩子,难道永远不会长大的吗?而且很有几次是两三个孩子同时在啼哭,他们也未尝没有听见过,就该明白太后一个人决不能同时和人家私生这么许多的孩子!明白了这两点,岂不就可尽除误会了吗?无奈人性总喜“隐善扬恶”,更以太后平日不免常有擅作威福的举动,人家对伊绝少好感,便格外的乐于造谣中伤伊;以致在某一个时期里,太后差不多已给人家说得象唐朝的武则天一样了,这真是很可怜的!

  我最初听到这些谣言时,很想尽力代伊辟谣,把伊服食人乳的真相昭告天下,但我再三考虑之下,又觉不妥。因为服食人乳的一种习惯,原是不很平常的,人们听了,也许将分外得意地构成种种谣言出来。记得我进宫后第二日早上,瞧着伊把那么一杯人乳喝下了肚去,心上总觉得有些异样的不安,竟以为太后是一个善于害人的“老妖怪”,伊的喝人乳就等于魔鬼们的喝人血,那个挤乳汁给伊喝的乳母,不久也许就会枯竭而死;但这些恐怖的猜度,后来便渐渐地消灭了。其实除却这事之外,宫内也尽有许多非常特别的事情,只要你处得稍久一些,便自能知道它是无足为害于人,从此发于若素了;可是最初发见的时候,那是的确要使每个人都觉得怪可疑的。

  但是取要紧要我们得问一问:服令人乳毕竟能否发生驻颜的功效?依我说,是能够的,谁敢说不能呢!既然一个初出世的婴孩在服食人乳之后,便能渐渐地长成起来,于此便可见人乳确是一种富于滋补的东西;而且我们试看正在哺乳时期的婴儿,它们的肤色总是非常的白润,那末人乳能使一个已入暮年的老妇人的容色重复转为白润,也是大有可能的事。那末我们为什么看到一个老年人在服食人乳就要起那种无谓的疑惧呢?

  何况这个老年人自己既已确信人乳是足以帮助伊挽住那正在跨着大步走过去的年华的,则在伊服食的时候,心理上必有一种信仰,精神上也必比较愉快;我们都知道凡服食一种我们对它肯有信仰的药饵,奏效往往就分外的灵速,人乳何独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