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一十四 朱子十一

作者:朱熹
  训门人二

  先生问:「看甚文字?」曰:「看论语。」「看得论语如何?」曰:「自看论语后,觉得做工夫紧,不似每常悠悠。」曰:「做甚工夫?」曰:「只是存养。」曰:「自见住不得时,便是。某怕人说『我要做这箇事』。见饭便喫 ,见路便行,只管说『我要做这箇事』,何益!」文蔚又言:「近来 觉有一进处:畏不义,见不义事不敢做。」曰:「甚好。但亦要识得义与不义。若不曾睹当得是,顛前错后,依旧是胡做。」又曰:「须看大学。圣贤所言,皆是自家元有此理,但人不肯著意看。若稍自著意,便自见得,却不是自家无此理,他凿空撰来 。」以下训文蔚。

  问:「私意窃发,隨即鉏治;虽去枝叶,本根仍在,感物又发,如何?」曰:「只得如此,所以曾子『战 战 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

  一日侍食,先生曰:「只易中『节饮食』三字,人不曾行得。」  「子融才卿是许多文字看过。今更巡一遍,所谓『温 故』;再巡一遍,又须较见得分晓 。如人有多田地,须自照管,曾耕得不曾耕得;若有荒废处,须用耕垦。 」子融曰:「每自思之:今亦不可谓不知,但知之未至;不可谓不诚\,但其诚\未至;不可谓不行,但行之未至。若得这三者皆至,便是了得此事。」曰:「须有一箇至底道理。」

  因说僧家有规矩严 整,士人却不循礼,曰:「他却是心有用处。今士人虽有好底,不肯为 非,亦是他资质偶然如此。要之,其心实无所用,每日闲慢时多。如欲理会 道理,理会 不得,便掉过三五日、半月日不当事,钻不透便休了。既是来 这一门,钻不透,又须別寻 一门。不从 大处入,须从 小处入;不从 东边入,便从 西边入;及其入得,却只是一般。今头头处处钻不透,便休了。如此,则无说矣。有理会 不得处,须是皇皇汲汲然,无有理会 不得者。譬如人有大宝珠,失了,不著紧寻, 如何会 得!」

  谓文蔚曰:「公却是见得一箇物事,只是不光彩。」一日,呈所送崇甫序。观毕,曰:「前日说公不光彩,且如这般文字,亦不光彩。」

  问:「『色容庄』最难。」曰:「心肃则容庄,非是外面做那庄出来 。」陈才卿亦说「九容」。次早,才卿以右手拽敘 衫,左袖口偏於一边。先生曰:「公昨夜说『手容恭』,今却如此!」才卿赧然,急叉手鞠躬,曰:「忘了。」先生曰:「为 己之学有忘耶?向徐节孝见胡安定,退,头容少偏,安定忽厉声云:『头容直!』节孝自思:『不独头容要直,心亦要直。』自此便无邪心。学者须是如此始得。」友仁。  次日相见,先生偶脚气 发。因苏宜久欲归,先生蹙然曰:「观某之疾如此,非久於世间者,只是一两 年间人。亦欲接引后辈一两 人,传 续此道;荷公们远来 ,亦欲有所相补助。只是觉得如此苦口,都无一分相启 发处。不知如何,横说竖说,都说不入。如昨夜才卿问程先生如此谨严 ,何故诸门人皆不谨严 ?因隔夜说程门诸弟子及后来 失节者。某答云:『是程先生自谨严 ,诸门人自不谨严 ,干程先生何事?』某所以发此者,正欲才卿深思而得,反之於身,如针之札身,皇恐发愤,无地自存!思其所以然之故,却再问某。李先生资质如何,全不相干涉。非惟不知针之札身,便是刀锯在身,也不知痛了!每日读书 ,心全不在上,只是要自说一段文义便了。如做一篇文义相似,心中全无所作为 。恰似一箇无图之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若是心在上面底人,说得话来 自別,自相凑合。敢说公们无一日心在上面。莫说一日,便十日心也不在!莫说十日,便是数 月心也不在!莫说数 月,便是整年心也不在!每日读书 ,只是读过了,便不知將 此心去体会 ,所以说得来 如此疏。」先生意甚不乐 。僩。

  陈才卿说诗。先生曰:「谓公不晓 文义,则不得,只是不见那好处。正如公適间说穷理,也知事事物物皆具此理,隨事精察,便是穷理,只是不见所谓好处。所谓『民生日用而不知』,所谓『小晓 得而大不晓 得』,这箇便是大病!此句厉声说。某也只说得到此,要公自去会 得。」久之,又曰:「大凡事物须要说得有滋味,方见有功。而今隨文解义,谁人不解?须要见古人好处。如昔人赋梅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 月黄昏。』这十四箇字,谁人不晓 得?然而前辈直恁地称叹,说他形容得好,是如何?这箇便是难说,须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须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动 有意思,跳躑叫唤, 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这箇有两 重:晓 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若只是晓 得外面一重,不识得他好底意思,此是一件大病。如公看文字,都是如此。且如公看诗,自宣王中兴诸诗至此。至节南山。公於其他诗都说来 ,中间有一诗最好,如白驹是也,公却不曾说。这箇便见公不曾看得那物事出,谓之无眼目。若是具眼底人,此等诗如何肯放过!只是看得无意思,不见他好处,所以如此。」又曰:「须是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方看得出!」僩。建別录。文蔚录云:「文蔚一日说太极、通书 ,不说格物、致知工夫,先生甚讶之。后数 日,文蔚拈起中间三语。先生曰:『趯翻却船,通身下水裏去!』文蔚始有所悟。」今池录却將 文蔚別话头合作一段,记者误矣。

  袁州临別请教。先生曰:「守约兄弟皆太拘谨,更少放宽。谨固好,然太拘则见道理不尽,处事亦往往急迫。道理不只在一边,须是四方八面看,始尽。」训閎祖。

  「邵武人箇箇急迫,此是气 稟如此。学者先须除去此病,方可进道。」先生谓方子曰:「观公资质自是寡过。然开阔中又须縝密;宽缓中又须谨敬。」训方子。

  又问:「如孟子言『勿忘,勿助长』,却简易。而今要细碎做去,怕不能贯通?」曰:「孟子言『勿忘,勿助长』处,自是言养气 。试取孟子说处子细看,便见。大凡为 学,最切要处在吾身心,其次便是做事,此是的实紧切处。学者须是把圣人之言来 穷究,见得身心要如此,做事要如此。天下自有一箇道理在,若大路然。圣人之言,便是一箇引路底。」

  李公晦问「忠恕」。曰:「初读书 时,且从 易处看。待得熟后,难者自易理会 。如捉贼\,先擒尽弱者,则贼\魁自在这裏,不容脱也。且看论语前面所说分晓 处。」盖卿。

  前日得公书 ,备 悉雅意。圣贤见成事跡,一一可考而行。今日之来 ,若舍 六经之外,求所谓玄妙之说,则无之。近世儒者不將 圣贤言语为 切己之事,必於上面求新奇可喜之论,屈曲缠绕,诡秘变怪,不知圣贤之心本不如此。既以自欺,又转相授受,復 以欺人。某尝谓,虽使圣人復 生,亦只將 六经语孟之所载者,循而行之,必不更有所作为 。伏羲再出,依前只画八卦;文王再出,依前只衍六十四卦;禹再出,依前只是洪范九畴。此外更有甚诧异事?如今要紧,只是將 口读底便做身行底,说出底便是心存底。居父相聚几 一年,觉得渠只怕此事有难者,某终晓 渠意不得。以下训贺孙。

  问在卿:「如何读书 ?」贺孙云:「少失怙恃,凡百失教。既壮 ,所从 师友,不过习为 科举之文,然终不肯安心於彼,常欲读圣贤之书 。自初得先生所编论孟精义读之,至今不敢忘。然中间未能有所决择 ,故未有定见。」先生曰:「大凡人欲要去从 师,然未及从 师之时,也须先自著力做工夫。及六七分,到得闻紧切说话,易得长进。若是平时不曾用力,终是也难一顿下手。」

  今须先正路头,明辨为 己为 人之別,直见得透,却旋旋下工夫;则思虑自通,知识自明,践履自正。积日累月,渐渐熟,渐渐自然。若见不透,路头错了,则读书 虽多,为 文日工,终做事不得。比见浙间朋友,或自谓能通左传 ,或自谓能通史记;將 孔子置在一壁,却將 左氏司马迁驳杂之文钻研推尊,谓这箇是盛衰之由,这箇是成败 之端。反而思之,干你身己甚事?你身己有多多少少底事合当理会 ,有多多少少底病未曾去,却来说甚盛衰兴亡治乱,这箇直是自欺!

  仁父味道却是別,立得一箇志趋却正,下工夫却易。

  先生因学者少宽舒意,曰:「公读书 恁地縝密,固是好。但恁地逼截成一团,此气 象最不好,这是偏处。如一项人恁地不子细,固是不成箇道理;若一向蹙密,下梢却展拓不去。明道一见显道,曰:『此秀才展拓得开,下梢可望。』」又曰:「於辞气 间亦见得人气 象。如明道语言,固无甚激昂,看来 便见宽舒意思。龟山,人只道恁地宽,看来 不是宽,只是不解理会 得,不能理会 得。范纯夫语解比诸公说理最平浅\,但自有宽舒气 象,最好。」

  问:「看大学,觉得未透,心也尚粗在。」曰:「这粗便是细,只是恁地看熟了,自通透。公往前在陈君举处,如何看文字?」曰:「也只就事上理会 ,將 古人所说来 商量,须教可行。」曰:「怕恁地不得。古人见成法度不用於今,自是如今有用不得处。然不可將 古人底析合来 ,就如今为 可用之计。如郑康成所说井田,固是难得千里平地,如此方正,可疆理沟 洫之类。但古人意思,必是如此方得,不应 零零碎碎做得成。古人事事先去理会 大处正处,到不得已处方有变通。今却先要去理会 变通之说。」

  问:「初学心下恐空闲未得。试验之平日,常常看书 ,否则便思索义理,其他邪妄不见来 ;才心下稍空闲,便思量別所在去。这当柰何?」曰:「才要闲便不闲,才要静便不静,某向来 正如此。可將 明道答横渠书看 。」因举其间「非外是內 」之说。  问:「前日承教辨是非,只交游中便有是有非,自家须分別得,且不须诵言。这莫是只说寻 常泛交?若朋友,则有责善琢磨之义。」曰:「固是。若是等闲人,亦自不可说。只自家胸次,便要得是非分明,事事物物上,都有箇道理,都有是有非。所以『舜好问,而好察邇言』。虽浅\近闲言语中,莫不有理,都要见得破。『隱恶 而扬善』,自家这裏善恶 便分明。然以圣明昭鉴,纔见人不好,便说出来 ,也不得。只是扬善,那恶 底自有不得掩之理。纔说扬善,自家已自分明,这亦圣人与人为 善之意。」又云:「一件事走过眼前,匹似闲,也有箇道理,也有箇是非。缘天地之间,上蟠下际,都无別事,都只是这道理。」

  如今理会 道理,且要识得箇头。若不识得箇头,只恁地散散逐段说,不济 事。假饶句句说得,段段记得,有甚精微奥妙?都理会 得,也都是闲话。若识得箇头上有源,头下有归著,看圣贤书 ,便句句著实,句句为自 家身己设,如此方可以讲学。要知这源头是甚么,只在身己上看。许多道理,尽是自家固有底。仁义礼智,「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这箇是源头,见得这箇了,方可讲学,方可看圣贤说话。恰如人知得合当行,只假借圣贤言语作引路一般。不然,徒记得说得,都是外面闲话。圣贤急急教人,只在这些子。纔差过那边去,便都无些子著身己,都是要將 去附合人,都是为 別人,全不为 自家身己。纔就这边来 ,便是自工夫。这正是为 己为 人处。公今且要理会 志趣是要如何。若不见得自家身己道理分明,看圣贤言语,那裏去捉摸!又云:「如今见得这道理了,到得进处,有用力愨实紧密者,进得快;有用力慢底,便进得钝。何况不见得这源头道理,便紧密也徒然不济 事。何况慢慢地,便全然是空!如今拽转亦快。如船遭逆风,吹向別处去,若得风翻转,是这一载不问甚么物色,一齐都拽转;若不肯转时,一齐都不转。见说『毋不敬』,便定定著『毋不敬』始得;见说『思无邪』,便定定著『思无邪』始得。书 上说『毋不敬』,自家口读『毋不敬』,身心自恁地怠慢放肆;诗上说『思无邪』,自家口读『思无邪』,心裏却胡思乱想:这不是读书 。口即是心,心即是口。又如说『足容重』,须著重,是天理合下付与自家,便当重;自家若不重,便自坏 了天理。『手容恭』,须著恭,是天理合下付与自家,便当恭;自家若不恭,便自坏 了天理。『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 容肃,立容德,色容庄』云云,把圣贤说话將 来 学,便是要补填得元初底教好。又如说『非礼勿视』,自是天理付与自家双眼,不曾教自家视非礼;纔视非礼,便不是天理。『非礼勿听』,自是天理付与自家双耳,不曾教自家听非礼;纔听非礼,便不是天理。『非礼勿言』,自是天理付与自家一箇口,不曾教自家言非礼;纔言非礼,便不是天理。『非礼勿动 』,自是天理付与自家一箇身心,不曾教自家动 非礼;纔动 非礼,便不是天理。」

  贺孙请问,语声末后低,先生不闻。因云:「公仙乡人何故声气 都恁地?说得箇起头,后面懒 將 去。孔子曰:『听其言也厉。』公只管恁地,下梢不好。见道理不分明,將 渐入於幽暗,含含胡胡,不能到得正大光明之地。说话须是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便要见得是非。」

  先生谓贺孙:「也只是莫巧。公乡间有时文之习,易得巧。」  问:「往前承诲,只就穷理说较多。此来 如『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上一截,数 数 蒙提警,此意是如何?」曰:「已前也说了,只是夹杂说。如大学中亦自说。但觉得近日诸公去理会 穷理工夫多,又自渐渐不著身己。」

  尝见陆子静说:「且恁地依傍看。」思之,此语说得好。公看文字,亦且就分明注解依傍看教熟。待自家意思与他意思相似,自通透。也自有一般人敏捷,都要看过,都会 通晓 。若不恁地,只是且就晓 得处依傍看。如公读论语,还当文义晓 得了未?若文义未晓 得,又且去看某家如此说,某家如彼说,少间都搅得一?没理会 。尹和靖只是依傍伊川许多说话,只是他也没变化,然是守得定。

  辞先生,同黄敬之归乡赴举。先生曰:「仙里士人在外,孰不经营偽 牒?二公独逕还乡试,殊强人意。」

  先生问:「赴试用甚文字?」贺孙以春秋对 。曰:「春秋为 仙乡陈蔡诸公穿凿得尽。诸经时文愈巧愈凿,独春秋为 尤甚,天下大抵皆为 公乡里一变矣!」

  先生问时举:「观书 如何?」时举自言:「常苦於粗率,无精密之功,不知病根何在?」曰:「不要討甚病根。但知道粗率,便是病在这上,便更加仔细便了。今学者亦多来 求病根,某向他说,头痛灸头,脚痛灸脚。病在这上,只治这上便了,更別討甚病根也!」以下训时举。

  又读「回也三月不违仁」一段,曰:「工夫既能向裏,只要常提醒此心。心才在这裏,外面许多病痛,自然不见。」

  问「管仲之器小哉」处,说及王伯之所以异。先生曰:「公看文字,好立议论。是先以己意看他,却不以圣贤言语来 浇 灌胸次中,这些子不好。自后只要白看,乃好。」

  先生歷言诸生之病甚切。谓时举:「看文字也却细腻亲切,也却去身上做工夫。但只是不去正处看,却去偏傍处看。如与人说话相似,不向面前看他,却去背后寻 索,以为 面前说话皆不足道,此亦不是些小病痛。想见日用工夫,也只去小处理会 。此亦是立心不定故尔,切宜戒之!」

  先生问云:「子善別后做甚工夫?」时举云:「自去年书 院看孟子至告子,归后虽日在忧患中,然夜间亦须看一二章。至今春看了,却看中庸。见读程易。此读书 工夫如此。若裏面工夫,尚多间断 ,未接续成片段,將 如之何?」先生曰:「书 所以维持此心,若一时放下,则一时德性有懈。若能时时读书 ,则此心庶可无间断 矣。」因问:「『日夜之所息』,旧兼止息之义,今只作生息之义,如何?」曰:「近看得只是此义。」时举云:「凡物日夜固有生长,若良心既放而无操存之功,则安得自能生长?」曰:「放去未远,故亦能生长。但夜间长得三四分,日间所为 又做了七八分,却摺转来, 都消磨了这些子意思,此所以终至於梏亡也!」

  早拜朔,先生说:「诸友相聚已半年,光阴易过,其间看得文义分明者,所见亦未能超诣,不满人意。兼是为 学须是己分上做工夫,有本领,方不作言语说。若无存养,尽说得明,自成两 片,亦不济 事,况未必说得明乎?要须发愤忘食,痛切去做身分上功夫,莫荏苒,岁月可惜也!」是日,问时举:「看诗外,別看何书? 」时举答:「欲一面看近思录。」曰:「大凡为 学有两 样 :一者是自下面做上去,一者是自上面做下来 。自下面做上者,便是就事上旋寻 箇道理凑合將 去,得到上面极处,亦只一理。自上面做下者,先见得箇大体,却自此而观事物,见其莫不有箇当然之理,此所谓自大本而推之达道也。若会 做工夫者,须从 大本上理会 將 去,便好。昔明道在扶沟 谓门人曰:『尔辈在此只是学某言语,盍若行之?』谢显道请问焉,却云:『且静坐。』」时举因云:「『雷在地中,復 。先王以至日閈\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在学者分上说,便是要安静涵养这些子善端耳。」曰:「若著实做工夫,要知这说话也不用说。若会 做工夫,便一字也来 这裏使不著。此说,某不欲说与人,却恐学者听去,便做虚空认了。且如程门中如游定夫,后来 说底话,大段落空无理会 处,未必不是在扶沟 时只恁地听了。」时举因言平日学问次第云云。先生曰:「此心自不用大段拘束他,他既在这裏,又要向那裏討他?要知只是爭箇醒与睡著耳。人若醒时,耳目聪明,应 事接物,便自然无差错处。若被私欲引去,便一似睡著相似,只更与他唤 醒。才醒,又便无事矣。」时举因云:「释氏有『豁然顿悟』之说,不知使得否?不知倚靠得否?」曰:「某也曾见丛 林中有言『顿悟』者,后来 看这人也只寻 常。如陆子静门人,初见他时,常云有所悟;后来 所为 ,却更顛倒错乱。看来 所谓『豁然顿悟』者,乃是当时略有所见,觉得果是净洁快活。然稍久,则却渐渐淡去了,何尝倚靠得!」时举云:「旧时也有这般狂底时节,以为 圣人便即日可到。到后来 ,果如先生所云,渐渐淡了。到今日,却只得逐旋挨去。然早上闻先生赐教云:『诸生工夫不甚超诣。』时举退而思之。不知如何便得超诣?」曰:「只从 大本上理会 ,亦是逐旋挨去,自会 超诣。且如今学者考理,一如在浅\水上撑 船相似,但觉辛苦不能乡前。须是从 上面放得些水来 添,便自然撑 得动 ,不用费力,滔滔然去矣!今有学者在某门者,其於考理非不精当,说得来 置水不漏,直是理会 得好;然所为 却顛倒错繆,全然与所知者相反!人只管道某不合引他,如今被他累却。不知渠实是理会得 ,某如何不与他说?他凡所说底话,今世俗人往往有全晓 不得者。他之所说,非不精明;然所为 背驰者,只是不曾在源头上用力故也。往往他一时明敏,隨处理会, 便自晓 得分明。然源头上不曾用功,只是徒然耳。」时举因云:「如此者,不是知上工夫欠,乃是行上全然欠耳。」曰:「也缘知得不实,故行得无力。」时举云:「惟其不见於行,是以知不能实。时举尝谓,知与行互相发明之说,诚\不可易之论。」先生又云:「此心虚明,万理具足,外面理会 得者,即裏面本来 有底,只要自大本而推之达道耳。」先生又谓时举曰:「朋友相处,要得更相规戒,有过则告。」时举应 喏。先生曰:「然小过只嘵嘵底说,又似没紧要相似。大底过失,又恐他已深痼,不容易说,要知只尽公之诚\意耳。」又云:「本领上欠了工夫,外面都是闲。须知道大本若立,外面应 事接物上道理,都是大本上发出。如人折这一枝花,只是这花根本上物事。」

  问:「久侍师席,今將 告违。气 质偏蔽,不能自知,尚望赐以一言,使终身知所佩服。」曰:「凡前此所讲论者,不过如此,亦別无他说,但於大本上用力。凡读书 穷理,须要看得亲切。某少年曾有一番专 看亲切处,其他器数 都未暇考。此虽未为 是,却与今之学者汎然 读过者,似亦不同。」

  丙午四月五日见先生,坐定,问:「从 何来 ?」某云:「自丹阳来 。」问:「仙乡莫有人讲学?」某说:「乡里多理会 文辞之学。」问:「公如何用心?」某说:「收放心。慕顏子克己气 象。游判院教某常收放心,常察忘与助长。」曰:「固是。前辈煞曾讲说,差之毫釐,繆以千里!今之学者理会 经书 ,便流为 传 注;理会 史学,便流为 功利;不然,即入佛老。最怕差错。」问:「公留意此道几 年?何故向此?」某说:「先妣不幸,某忧痛无所措身。因读西铭,见说『干父坤母』,终篇皆见说得是,遂自此弃科举。某十年愿见先生,缘家事为 累。今家事尽付妻子,於世务 绝无累,又无功名之念,正是侍教诲之时。」先生说:「公已得操心之要。」问:「公常读何书 ?」答云:「看伊川易传 语孟精义程氏遗书 近思录。」先生说:「语孟精义皆诸先生讲论,其间多异同,非一定文字,又在人如何看。公毕竟如何用心?」某说:「仰慕顏子,见其气 象极好,如『三月不违仁』,『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如克己之目。某即察私心,欲去尽,然而极难。顷刻不存,则忘;才著意,又助长,觉得甚难。」先生云:「且只得恁地。」先生问:「君十年用功,莫须有见处?」某谢:「资质愚钝,未有见处,望先生教诲。」先生云:「也只是这道理,先辈都说了。」问:「仙乡莫煞有人讲学?」某说:「乡里多从 事文辞。」先生说:「早来 说底,学经书 者多流为 传 注,学史者多流为 功利,不则流入释老。」某即说:「游判院说释氏亦格物,亦有知识,但所见不精。」先生说:「近学佛者又生出许多知解,各立知见,又却都不如它佛元来 说得直截。」问:「都不曾见谁?」某说:「只见游判院。薛象先略曾见。」先生说:「闻说薛象先甚好,只是不相识,曾有何说?」某说:「薛大博教某『居仁由义』,『仁者人之安宅,义者人之正路』。」「別有何说?」某说:「薛大博论顏子克己之目,举伊川四箴。」某又说:「薛大博说:『近多时不闻人说这话。』谓某学问实头,但不须与人说。退之言不可公传 。道之在孟子,己私淑诸人。」先生云:「却不如此。孟子说『君子之教者五』,上四者皆亲教诲之。如『私淑艾』,乃不曾亲见,私传 此道自治,亦犹我教之一等。如私淑诸人,乃孟子说,我未得为孔 子徒也,但私传 孔子之道淑诸人。」又说与同座二客:「如竇君说话与公別,池录作「此公却別」。不用心於外。」晚见先生,同坐廖教授子晦敬之。先生说:「向来 人见尹和靖云:『诸公理会 得箇「学」字否?只是学做箇人。人也难做,如尧 舜方是做得箇人。』」某说:「天地人谓之三极,人才有些物欲害处,便不与天地流通,如何得相似?诚\为 难事。」先生曰:「是。」问:「镇江耿守如何?」某说:「民间安土乐 业。」云:「见说好,只是不相识。」先生说与廖子晦:「適间文卿说:『明道语学者:要鞭辟近裏,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又曰:「『言忠信,行篤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 於前也,在舆则见其倚於衡也,夫然后行。』只此是学。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然,却与天地同体;其次庄敬持养,及其至则一也。明得尽时,渣滓已自化了;庄敬持养,未能与己合。」以下训从 周。

  先生问:「曾理会 『敬』字否?」曰:「程先生说:『主一之谓敬,无適之谓一。』」曰:「毕竟如何见得这『敬』字?」曰:「端庄严 肃,则敬便存。」曰:「须是將 敬来 做本领。涵养得贯通时,才『敬以直內』 ,便『义以方外』。义便有敬,敬便有义。如居仁便由义,由义便居仁。」某说:「敬莫只是涵养?义便分別是非。」曰:「不须恁地说。不敬时,便是不义。」

  学者理会 道理,当深沉潜思。又曰:「读书 如炼丹,初时烈火锻煞,然后渐渐慢火养。又如煮物,初时烈火煮了,却须慢火养。读书 初勤敏著力,子细穷究,后来 却须缓缓温 寻 ,反復 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贪多欲速,直须要熟,工夫自熟中出。文卿病在贪多欲速。」

  公看道理,失之太宽。譬如小物而用大笼\罩,终有转动 。又如一物,上下四旁皆有所添引,如此则必不精矣。当如射者,专 心致志,只看红心。若看红心,又覷四边,必不能中。列子说一射者悬 蝨於户 ,视之三年,大如车轮。想当时用心专 一,不知有他。虽实无这事,要当如此,所见方精。  某说:「『克、伐、怨、欲』,此四事,自察得却绝少。昨日又思量『刚』字,先圣所取甚重,曰:『吾未见刚者。』某验之於身,亦庶几 焉。且如有邪正二人,欲某曲言之,虽死不可。」先生曰:「不要恁地说。惟天性刚强之人,不为 物欲所屈。如『克、伐、怨、欲』,亦不要去寻 求胜 他。如此,则胸中隨从 者多,反害事,只此便是『克、伐、怨、欲』。只是虚心看物,物来 便知是与非,事事物物皆有箇透彻 无隔碍,方是。才一事不透,便做病。且如公说不信阴阳家说,亦只孟浪不信。夜来 说神仙事不能得了当,究竟知否?」某对 :「未知的当。请问。」先生曰:「伊川曾说『地美,神灵安,子孙盛』。如『不为 』五者,今之阴阳家却不知。惟近世吕 伯恭不信,然亦是横说。伊川言方为 至当。古人卜其宅兆,是有吉凶,方卜。譬如草木,理会 根源,则知千条万叶上各有箇道理。事事物物各有一线相通,须是晓 得。敬夫说无神仙,也不消得。便有,也有甚奇异!彼此无相干,又管他什么?却须要理会 是与非。且如说闲话多,亦是病;寻 不是处去胜他 ,亦是病;便將 来 做『克、伐、怨、欲』看了,一切埽除。若此心湛然,常如明镜,物来 便见,方是。如公前日有些见处,只管守著欢喜则甚?如汉高祖得关中,若见宝货妇女喜后便住,则败 事矣!又如既取得项羽,只管喜后,不去经画天下,亦败 事。正如过渡,既已上岸,则当向前,不成只管讚嘆渡船之功!」

  圣人言语,一重又一重,须入深处看。若只见皮肤,便有差错。须深沉,方有得。夜来 所说,是终身规模,不可便要使,便有安顿。

  先生问:「如何理会 致知格物?」从 周曰:「涵养主一,使心地虚明,物来 当自知未然之理。」曰:「恁地则两 截了。」

  先生问竇云:「寻 常看『敬』字如何?」曰:「心主於一而无有它適。」先生曰:「只是常要提撕,令胸次湛然分明。若只块然独坐,守著箇敬,却又昏了。须是常提撕,事至物来 ,便晓 然判別得箇是非去。」竇云:「每常胸次湛然清明时,觉得可悦。」曰:「自是有可悦之理,只是敬好。『敬以直內 』,便能『义以方外』。有箇敬,便有箇不敬,常如此戒惧 。方不睹不闻,未有私欲之际,已是戒惧 了;及至有少私意发动 ,又却慎独,如此,即私意不能为 吾害矣。」德明。

  竇问:「读大学章句、或问,虽大义明白,然不似听先生之教亲切。」曰:「既晓 得此意思,须持守相称方有益,『诚\敬』二字是涵养它底。」德明。

  竇自言梦 想顛倒。先生曰:「魂与魄交而成寐,心在其间,依旧能思虑,所以做成梦 。」因自言:「数日 病,只管梦 解书 。向在官所,只管梦 为 人判状 。」竇曰:「此犹是日中做底事。」曰:「只日中做底事,亦不合形於梦 。」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