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玉露》 乙篇·卷一

作者:罗大经
  高庙配享,洪容斋在翰苑,以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张俊四人为请。盖文武各用两人,出于孝宗圣意也,遂令侍从议。时宇文子英等十二人以为宜如明诏,而识者多谓吕元直不厌人望,张魏公不应独遗。杨诚斋时为秘书少监,上书争之,以欺、专、私三罪斥容斋,且言魏公有社稷大功五:建复辟之勋,一也。发储嗣之议,二也。诛范琼以正朝纲,三也。用吴以保全蜀,四也。却刘麟以定江左,五也。于是有旨再令详议。越数日,上忽谕大臣曰:“吕颐浩等配享,正合公论,更不须议。洪迈固是轻率,杨万里亦未免浮薄。”于是二人皆求去,容斋守南徐,诚斋守高安,而魏公迄不得配食。诚斋诗云:“出却金宫入梵宫,翠微绿雾染衣浓。三年不识西湖月,一夜初闻南涧钟。藏室蓬山真昨戏,园翁溪友得今从。若非朝士追相送,何处冥鸿更有踪。”又云:“新晴在在野花香,过雨迢迢沙路长。两度立朝今结局,一生行客老还乡。犹嫌数骑传书札,剩喜千峰入肺肠。到得前头上船处,莫将白发照沧浪。”此去国时诗也,可谓无几微见于颜面矣。其冢嗣东山先生伯子跋其《论配享书稿》云:“覆羹真得皂囊书,锦水元来胜石渠。但宝银钩并铁画,何须玉带与金鱼。”盖苗刘作乱时,矫隆诏贬窜魏公,高宗在升宫方啜羹,左右来告,惊惧,羹覆于手,手为之伤。既复辟,见魏公,泣数行下,举手示公,痕迹犹存。左次魏和伯子诗云:“銮坡蓬监两封书,道院东西各付渠。干道圣人无固必,是非付与直哉鱼。”词意亦佳,但当途乃江东道院,容斋守南徐,非当途也。

  渡江以来,士大夫始衣紫窄衫,上下如一。绍兴九年,诏公卿长吏毋得以戎服临民,复用冠带。论者以为扰,于是士大夫皆服凉衫。干道中,李献之上言:“会聚之际,颜色可憎,今陛下上承两宫,宜服紫衫为便。”上从之。盖人情乐简便久矣。昔节孝先生徐仲车事母至孝,一日,竦然自省曰:“吾以衤阑幞谒贵人,而不以见母,是敬母不如敬贵人也,不可。”乃日具衤阑幞揖母,人皆笑之。节孝行之终身。近时静春先生刘子澄,朱文公高弟也,守衡阳,日以冠裳莅事。宪使赵民则尝紫衫来见,子澄不脱冠裳见之。民则请免冠裳,子澄端笏肃容曰:“戒石在前,小臣岂敢!”民则皇恐,退具冠裳以见,然由是不相乐。夫衤阑幞揖母,冠裳临民,常事也,而世俗且笑之,且难之。至于紫窄袖衫,乃戎服也,出于兵兴一时权宜,而相承至今不能改,然则古道何时而可复乎?

  李泰伯著《常语》非孟子,后举茂材,论题出“经正则庶民兴”,不知出处,曰:“吾无书不读,此必《孟子》中语也。”掷笔而出。晁说之亦著论非孟子,建炎中,宰相进拟除官,高宗曰:“《孟子》发挥王道,说之何人,乃敢非之!”勒令致仕。郑叔友著《崇正论》,亦非孟子曰:“轲,忍人也,辨士也,仪、秦之流也。战国纵横捭阉之士,皆发冢之人,而轲能以诗礼者也。”余谓孟子以仪、秦之齿舌,明周、孔之肺肠,的切痛快,苏醒万世,此何可非!泰伯所以非之者,谓其不当劝齐、梁之君以王耳。昔武王伐纣,举世不以为非,而伯夷、叔齐独非之。东莱吕先生曰:“武王忧当世之无君者也,伯夷忧万世之无君者也。”余亦谓孟子忧当世之无君者也,泰伯忧万世之无君者也。此其特见卓论,真可与夷、齐同科,至于说之、叔友拾其遗说而附和之,则过矣。

  平原、盂尝君养天下客,而未尝得一客。张汤、公孙弘接天下士,而未尝得一士。鲁仲连固不肯与鸡鸣狗盗者伍也,汲长孺固不肯与奴颜婢息者齿也。若得一鲁仲连,则一客可以敌千客。若得一汲长孺,则一士可以埒千士。故山谷诗曰:“匹士能光国,三孱不满隅。”

  不主痈疽、瘠环,所以为孔子。不礼臧仓、王欢,所以为孟子。宋不与内侍交语,明皇深加奖叹。杜不从监军请选娼女入宫,武宗知其有宰相才。范纯夫为谏官,东邻宦官陈衍园亭在焉,衍每至园中,不敢高声,谓其徒曰:“范谏议一言到上前,吾辈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为范纯夫也,此其所以为元也。王黼为宰相,与宦者梁师成邻居,密开后户往来。徽宗幸黼第,徘徊观览,偶见之,大不乐。此其所以为王黼也,此其所以为崇、观、政、宣也。

  东坡于世家中得王定国,于宗室中得赵德麟,奖许不容口。定国坐坡累,谪宾州。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尤为坡所敬服。然其后乃阶梁师成以进,而德麟亦谄事谭稹。绍兴初,德麟主管大宗正司,有旨令易环卫官,宰相吕颐浩奏曰:“令峙读书能文,苏轼尝荐之,似不须易。”高宗曰:“令峙昔事谭稹,为清议所薄。”竟易之。士大夫晚节持身之难如此。余观屈平之《骚经》曰:“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朱文公释之曰:“世乱俗薄,士无常守,乃小人害之。而以为莫如好修之害者,何哉?盖由君子好修,而小人嫉之,使不容于当世,故中材以下,莫不变化而从俗,则是其所以致此者,反无有如好修之为害也。”呜呼!其崇、观、政、宣之时乎,宜二子之改节易行也。

  张无垢在越上作幕官,不请供给钱;在馆中进书,不肯转官,人皆以为好名之过。无垢曰:“既请月俸,又受供给,偶然进书,又便受赏,于我心实有不安,此亦本分事,何名之好!贪者往往不曾寻思,此心病也。心有病,人安得知?我知之,当自医。别人既不自知病,反恶人医病,犹妇人妒者,非特妒其夫,又且妒人之夫,其惑甚矣。”无垢此喻甚切。世降俗薄,贪浊成风,反相与嗤笑廉者。谀佞成风,反相与嗤笑直者。软熟成风,反相与嗤笑刚者。竞进成风,反相与嗤笑恬退者。侈靡成风,反相与嗤笑俭约者。傲诞成风,反相与嗤笑谦默者。贾子云:“莫邪为钝兮,铅刀为。”东坡云:“变丹青于五莹兮,乃反谓子为非智。”风俗至于如此,岂不可哀!

  安子文与杨巨源、李好义合谋诛逆曦,矫诏之词曰:“惟干戈省厥躬,朕既昧圣贤之戒;虽犬马识其主,尔乃甘夷虏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词旨明白,乃好义姊夫杨君玉之词也。曦年十许岁时,其父挺尝问其志,曦有不臣之语,其父怒,蹴之炉火中,灼其面,号“吴巴子”云。  魏鹤山云:“古人称字,最不轻。《仪礼》:子孙于祖祢皆称字。孔门诸子,多称夫子为仲尼。子思,孙也,孟子,又子思弟子也,亦皆称仲尼。虽今人亦称之,而人不为怪。游、夏之门人,皆字其师。汉初唯子房一人得称字,中世有字其诸父,字其诸祖者,近世犹有后学呼退之,儿童诵君实之类。”观鹤山此说,古人盖以称字为至重。今世唯平交乃称字,稍尊稍贵者,便不敢以字称之,与古异矣。鲁哀公诔孔子亦曰尼父,则君亦可以字臣。周益公谓先君曰:“寿皇每称东坡,唯日子瞻而不名,其钦重如此。”

  大凡应大变处大事,须是静定凝重,如周公之“赤舄几几”是也。汉武帝因不移步识霍光,因不转ツ识金日,亦是窥见他静定凝重处,故逆知其可以托孤寄命。韩魏公之凝立,亦此类也。欧阳公所谓“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形容得最好。然魏公亦只是天资。至如司马公则加以学力,尤不可及。如更新法,傅钦之、苏子瞻劝其防后患,公起立拱手,仰视厉声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此惟有大力量,方能为此言。张宣公云:“使某当时应答,不过曰:‘苟利社稷,遑恤其他!’只如此说已自好,安能如公之言,更不论一己利害。想其平日所养,故临事发言,能如是中理,虽圣人不过如此说,近于终条理者矣。”

  绍熙甲寅,光宗以疾不能过宫,吾郡尹德邻初参太学,帘引诗题出“问寝龙楼晓”,德邻诗云:“父母人皆有,仪刑自冕旒。问安趋燕寝,拂晓过龙楼。鹤驾严晨卫,鸡人彻夜筹。慈闱天语接,飞栋月华收。万姓齐呼舞,三宫款献酬。小儒忧国切,几白九分头。”学官击节,一时传诵。

  象山与罗春伯书云:“宇宙无际,天地开辟,本只一家。来书乃谓自家屋里人,不亦陋乎!谓之自家,不知孰为他家?古人但问是非邪正,不问自家他家。君子之心,未尝不欲其去非而就是,舍邪而适正,其怙终不悛,则当为之上六矣。舜于四凶,孔子于少正卯,亦治其家人耳。”象山此论,可谓浑厚高明。且以我朝言之,自庆历以前,无君子小人之名,所谓本只一家者也,故君子不受祸。自庆历以后,君子小人之名始立,则有自家他家之分矣。故君子之受祸,一节深于一节。  丁常任,毗陵人,淳熙间为郎。冬至日,上殿奏对。玉音曰:“晓来云物甚奇,卿曾见否?”常任实不曾见,即对曰:“岂惟臣见之,四海万姓皆见之。”孝宗大喜曰:“卿对甚伟。”命除淮漕。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Е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迭,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宣和中,大盗方腊扰浙中,王师讨之。命陈亨伯以发运使经制东南七路财赋。因建议如卖酒、鬻糟、商税、牙税与夫头子钱、楼店钱,皆少增其数,别历收系,谓之“经制钱”。其后卢宗原颇附益之。至翁彦国为总制使,仿其法,又收赢焉,谓之“总制钱”。靖康之初,尝诏罢之。军兴,议者再请施行,色目浸广,视宣和有加焉。以迄于今,为州县大患。初,亨伯之作俑也,其兄闻之,哭于家庙,谓剥民产,怨祸必及子孙。厥后叶正则作外台,谓必尽去经总钱,而后天下乃可为,治平乃可望。然中兴百年,非无圣君贤相,未闻有议及此者,是独何也?

  杜少陵诗云:“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贾。”盖以《论语》为儿童之书也。赵普再相,人言普山东人,所读者止《论语》,盖亦少陵之说也。太宗尝以此语问普,普略不隐,对曰:“臣平生所知,诚不出此。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子。”普之相业,固未能无愧于《论语》,而其言则天下之至言也。朱文公曰:“某少时读《论语》便知爱,自后求一书似此者卒无有。”

  林勋,贺州人,绍兴中登进士第。尝进《本政书》,欲渐复三代井田之法。大略谓:五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顷,顷九为井。井方一里,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方十里,成十为终,终十为同。同方百里,一同之地,提封万井,实为九万顷。三分去二,为城郭市井、官府道路、山林川泽,与夫硗确不毛之地。定其可耕与为民居者三千四百井,实为三万六百顷。一顷之田,二夫耕之。夫田五十亩,余夫亦如之,总二夫之田,则为百亩。百亩之收,平岁为米五十石,上熟之岁,为米百石。二夫以之养数口之家,盖裕如矣。总八顷之税,为米十有六石,钱三贯二百文,此之谓什一。井复一夫之税,以其人为农正,掌劝督耕耨赋税之事,但收十有五夫之税,总计三千四百井之税,为米五万一千石,为钱一万二千贯,以此为一同之率。一顷之居,其地百亩,十有六夫分之。夫宅五亩,总十有六夫之宅,为地八十亩。余二十亩以为社学场圃,一井之人共之,使之朝夕群居,以教其子弟。然贫富不等,未易均齐,夺有余以补不足,则民骇矣。今宜立之法,使一夫占田五十亩以上者为良农,不足五十亩者为次农,其无田而为闲民,与非工商在官而为游惰末作者,皆为驱之使为隶农。良农一夫以五十亩为正田,以其余为羡田。正田毋敢废业,必躬耕之。其有羡田之家,则无得买田,唯得卖田。至于次农,则无得卖田,而与隶农皆得买羡田,以足一夫之数,而升为良农。凡次农隶农之未能买田者,皆使之分耕良农之羡田,各如其夫之数,而岁入其租于良农。如其俗之故,非自能买田及业主自收其田,皆毋得迁业。若良农之不愿卖羡田者,宜悉俟其子孙之长而分之,官毋苛夺以贾其怨。少须暇之,自合中制矣。其书大略如此。朱文公、张宣公皆喜其说,谓其有志复古。然今时欲行经界,尚以为难,况均田乎?

  横渠《西铭》曰:“大君者,父母之宗子。”其说本于召公。《召诰》曰:“有王虽小,元子哉!”又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元子即宗子也。武王誓师之辞曰:“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余谓父母之说,不如元子宗子之说意味深长。盖谓之元子宗子,则天父地母,临之于上,诸弟之颠连无告者,责望于下,非特侧然于同胞之爱,且有所严惮而不敢隳其职分矣。

  李强父为昭文相,尝出六和塔,题诗云:“往来塔下几经秋,每恨无从到上头。今日登临方觉险,不如归去卧林丘。”强父为相清正,谨守规矩,自奉如寒士,书卷不释手,薨于位,谥文清。

  嘉定间,杨伯子为湖州守,弹压豪贵,牧养小民,治声赫然,为三辅冠。郡之士相与肖像祠于学宫,与工部尚书戴少望并祠。伯子意不悦,会除浙东庾节,将行,辞先圣先师礼毕,与教官诸生坐于讲堂,命取所祠画像来,题诗其上云:“面有忧民色,天知报国心。三年风月少,两鬓雪霜深。更莫留形迹,何曾废古今。不如随我去,相伴老山林。”遂卷藏而行。当时士子有戏和其诗者,末句云:“可怜戴工部,独树不成林。”

  陆士规布衣工诗,秦桧喜之。尝挟秦书干临川守,馈遗不满意,升堂骂。守惧,以书白秦自解。秦怒陆甚,陆请见,不出。然犹令其子小相者见之,问其近作。陆诵其《黄陵庙》一绝云:“东风吹草绿离离,路入黄陵古庙西,帝子不知春又去,乱山无主鹧鸪啼。”小相入诵之。秦吟赏再四,即命请见,待之如初。

  宗杲论禅云:“譬如人载一车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来弄,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则只有寸铁,便可杀人。”朱文公亦喜其说。盖自吾儒言之,若子贡之多闻,弄一车兵器者也。曾子之守约,寸铁杀人者也。

  杜少陵诗云:“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襄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诗云“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风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风。

  韩文公作《欧阳詹哀词》云:“詹,闽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山谷《送秦少章从苏公学》云:“斑衣儿啼真自乐,从师学道也不恶。但使新年胜故年,即如常在郎罢前。”后山云:“士有从师乐,诸儿却未知。欲行天下独,信有俗间疑。秋入川原秀,风连鼓角悲。目前豚犬类,未必慰亲思。”二诗皆用韩意,而后山之味永。陆象山云:“男子生而以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示有四方之志,此其父母教之望之第一义也。颜子之家,一箪食,一瓢饮,在人不堪忧之地,而其子乃从其师周游天下,履宋、卫、陈、蔡之厄,而不以为悔。此岂俚俗之人、拘曲之士所能知其义哉!盖诚使此心无所放失,无所陷溺,全天之所予而无伤焉,则千万里之远,无异于亲膝。不然,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象山此说,尤更精透。

  有僧住山,或谋攘之。僧乃挂草鞋一双于方丈前,题诗云:“方丈前头挂草鞋,流行坎止任安排。老僧脚底从来阔,未必枯髅就此埋。”余谓士大夫去就亦当如此。杨诚斋立朝时,计料自京还家之裹费,贮以一箧,钥而置之卧所。戒家人不许市一物,恐累归担,日日若促装者。余又闻昔有京尹,忘其名,不携家,唯弊箧一担,每晨起,则撒帐卷席,食毕,则洗钵收箸,以拄杖撑弊箧于厅事之前,常若逆旅人将行者。故击搏豪强,拒绝宦寺,悉无所畏。余曩在太学,尝馆于一贵人之门。一日,命市薪六百券,有卒微哂,谓其徒曰:“朝士今日不知明日事,乃买柴六百贯耶!”余因窃叹:士大夫之见,有不如此卒者多矣。

  刘平国云:“奏疏不必繁多,为文但取其明白,足以尽事理,感悟人主而已。”此论极好,如《伊训》、《说命》、《无逸》、《立政》所未论,只如诸葛孔明《前》、《后出师表》,何尝费词!近时如张宣公自都机入奏三札,陆象山为删定官轮对五札,皆可法。

  自古士之闲居野处者,必有同道同志之士相与往还,故有以自乐。陶渊明《移居》诗云:“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又云:“邻曲时来往,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则南村之邻,岂庸庸之士哉!杜少陵在锦里,亦与南邻朱山人往还,其诗云:“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不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又云:“相近竹参差,相过人不知。幽花欹满迳,野水细通池。归客村非远,残尊席更移。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所谓朱山人者,固亦非常流矣。李太白《寻鲁城北范居士误落苍耳中》诗云:“忽忆范野人,闲园养幽姿。”又云:“还倾四五酌,自咏《猛虎词》。近作十日欢,远为千岁期。风流自簸荡,谑浪偏相宜。”想范野人者,固亦可人之流也。

  《列子》曰:“仲尼废心而用形。”渊明诗云“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说得更好。盖其自彭泽赋归之后,洒然悟心为形役之非,故其言如此。果能行此,则静亦静,动亦静,虽过化存神之妙,不外是矣。谓渊明不知道,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