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闲诂》 后 语 下

作者:孙诒让
  墨子绪闻第四墨氏之学微矣!七国时,学者以孔墨並偁,孔子言满天下,而墨子则遗文佚事,自七十一篇外所见殊尟。非徒以其为儒者所摈絀也,其为道瘠薄而寡泽,言之垂於世者,质而不华,务申其意而不驰骋其辞,故庄周谓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而楚王之问田鳩,亦病其言多而不辩。田鳩答以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用。韩非子外储说上左。盖孟荀之议未兴,世之好文者固已弗心慊矣!秦汉诸子,若吕不韦、淮南王书,所采摭至博,至其援举墨子之言,亦多本书所已见,绝无异闻。然孔氏遗书自六蓺外,纬●之诬,家语、孔丛之偽,集语之杂,真膺糅莒,不易別择。而墨氏之言行以诵述者少,转无假託傅益之弊。则其仅存者虽不多,或尚碻然可信与!今采本书之外,秦汉旧籍所纪墨子言论行事,无论与本书异同,咸为甄缉。或一事而数书並见,亦悉附载之,以资讎勘。而七十一篇佚文,则毕氏所述略备,固不劳缀录也。

  齐王问墨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何如?」对曰:「古之学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北堂书钞八十三、太平御览六百七引新序。案:齐王当即齐太王,此与意林引本书佚文略同,而文较详,故录之。说苑反质篇又有禽滑釐问墨子语,毕氏已采入佚文,今不录。

  景公外傲诸侯,內轻百姓,好勇力,崇乐以从嗜欲,诸侯不说,百姓不亲。公患之,问於晏子曰:「古之圣王,其行若何?」晏子对曰:「其行公正而无邪,故谗人不得入;不阿党,不私色,故群徒之卒不得容;薄身厚民,故聚敛之人不得行;不侵大国之地,不耗小国之民,故诸侯皆欲其尊;不劫人以兵甲,不威人以眾彊,故天下皆欲其彊;德行教训加於诸侯,慈爱利泽加於百姓,故海內归之若流水。今衰世君人者,辟邪阿党,故谗諂群徒之卒繁;厚身养,薄视民,故聚歛之人行;侵大国之地,耗小国之民,故诸侯不欲其尊;劫人以甲兵,威人以眾彊,故天下不欲其彊;灾害加於诸侯,劳苦施於百姓,故讎敌进伐,天下不救,贵戚离散,百姓不与。」元槧本讹「兴」,据卢文弨校正。公曰:「然则何若?」敓曰:「请卑辞重幣以说於诸侯,轻罪省功以谢於百姓,其可乎?」公曰:「诺。」於是卑辞重幣而诸侯附,轻罪省功而百姓亲。故小国入朝,燕、鲁共贡。墨子闻之,曰:「晏子知道。道在为人,而失在为己。元本脱「在」字,据孙星衍校增。为人者重,自为者轻。景公自为而小国不为与,为人而诸侯为役,则道在为人,而行在反己矣。黄以周云「「行」,盖「得」之剥文。」故晏子知道矣!」晏子春秋內篇问上。  景公与晏子立于曲潢之上,晏子称曰:「衣莫若新,人莫若故。」公曰:「衣之新也,信善矣。人之故相知情。」有脱误。晏子归,负载,使人辞于公,曰:「婴故老耄无能也,请毋服壮者之事。」公自治国,身弱于高、国,百姓大乱。公恐,復召晏子。诸侯忌其威,而高、国服其政。田畴垦辟,蚕桑豢牧之处不足,元本「牧」讹「收」,据卢文弨校正。丝蚕於燕,牧马于鲁,共贡入朝。墨子闻之曰:「晏子知道,晏公知穷矣!」晏子春秋內篇杂上。右墨子遗说。

  公输般为蒙天之阶,阶成,將以攻宋。墨子闻之,赴於楚,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见般,曰:「闻子为阶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胡不已也?」公输般曰:「不可。吾既以言之王矣。」墨子曰:「胡不见我於王?」公输般曰:「诺。」墨子见楚王,曰:「今有人於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糟糠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此为窃疾耳!」汪继培云「一作「必窃疾矣」。」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盈溢,江汉之鱼鱉黿鼉为天下饶,宋所谓无雉兔鮒鱼者也,犹粱肉之与糟糠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柟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王曰:「善哉!请无攻宋。」蓺文类聚八十八引尸子,又太平御览三百三十六引尸子云「般为蒙天之阶,阶成,將以攻宋。墨子请献十金,般曰吾义固不杀人,墨子再拜。」本书公输篇文略同。

  公输般为楚设机,將以攻宋。墨子闻之,百舍重茧往见公输般,谓之曰:「吾自宋闻子,吾欲藉子杀人。」宋本作「王」,吴师道云「一本作「●」,唐武后「人」字。」黄丕烈云「公输篇文略同。」公输般曰:「吾义固不杀人。」墨子曰:「闻公为云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义不杀王(一)而攻国,是不杀少而杀眾。敢问攻宋何义也?」公输般服焉,请见之王。墨子见楚王,曰:「今有人於此:舍其文轩,邻有弊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鲍彪本「短」作「裋」。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糟糠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也?」王曰:「必为有窃疾矣!」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弊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盈之,江汉鱼鱉黿鼉为天下饶,宋所谓无雉兔鮒鱼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糟糠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柟豫樟,鲍本作「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吏之攻宋,「臣」,宋本作「恶」,黄云「即「●」字。」案:「●」,武后「臣」字。为与此同类也。」王曰:「善哉!请无攻宋。」战国策宋策。  (一)据上文,「王」字似应作「人」。吴师道曰:「一本三「杀王」並作「杀●」。」

  公输般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闻大王將攻宋,信有之乎?」王曰:「然。」墨子曰:「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义,则曷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工也,已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请令公输般试攻之,臣请试守之。」於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公输般九攻之,旧本脱「公输般」三字,毕沅据御览三百二十校补。墨子九却之,不能入。故荆輟不攻宋。墨子能以术御荆免宋之难者,此之谓也。吕氏春秋爱类篇。案:吕氏春秋慎大览,高注云「墨子曰:使公输般攻宋之城,臣请为宋守之备。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又令公输般守备,墨子九下之。」诸书並止言输攻墨守,惟此注更有输守墨攻事,不知何据,谨附识於此。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趋而往,旧本脱,王念孙据北堂书钞补。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裂」下,旧本衍「衣」字,王据书钞刪。至於郢。见楚王,曰:「臣闻大王举兵將宋攻,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亡其苦眾劳民,「亡」,宋本作「忘」顿兵剉锐,「剉」,旧本作「挫」,今从宋本正。负天下以不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曷为攻之!」墨子曰:「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王曰:「公输,天下之巧士,作为云梯之械,「为」字,旧本脱,据宋本补。设以攻宋,曷为弗取?」墨子曰:「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於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於是乃偃兵,輟不攻宋。淮南子脩务训。

  公输般为云梯之械,將攻宋。墨翟行自齐,行十日夜至郢。献千金於般,曰:「北方有侮臣者,愿子杀之。」般不悦,曰:「吾义固不杀人。」墨子再拜,曰:「吾闻子之梯以攻宋。楚有余於地不足於民,杀所不足,爭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不可谓仁;子义不杀少而杀眾,不可谓知类。」般子服。翟曰:「何不已乎?」曰:「既言之王矣。」曰:「何不见吾於王。」遂见之。墨解带为城,以褋为械。般设九攻,而墨九却之。般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问其故,墨曰:「般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则宋莫能守。然臣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持臣守器在宋城上以待楚矣。」王曰:「请无攻宋。」渚宫旧事二。

  子墨子游公上过於越。公上过语墨子之义,越王说之,谓公上过曰:「子之师苟肯至越,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书社三百,以封夫子。」公上过往復於子墨子。子墨子曰:「子之观越王也,能听吾言,用吾道乎?」公上过曰:「殆未能也。」墨子曰:「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虽子亦不知翟之意。若越王听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旧校云「一作「裹」。」腹而食,比於宾萌,未敢求仕。高注云「宾,客也。萌,民也。」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虽全越以与我,吾无所用之。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受旧校云「一作「爱」。」其国,是旧校云「一作「退」。」以义翟也。义翟何必越?毕云「两「翟」字,当是「糶」字之误。」虽於中国亦可。」「吕氏春秋高义篇、本书鲁问篇文略同。  墨子至郢,献书惠王。王受而读之,曰:「良书也。是寡人虽不得天下,而乐养贤人。请过,此上下有脱文。进曰百种,疑当作「进粟百鍾」。以待官舍人,不足须天下之贤君。」墨下脱「子」字。辞曰:「翟闻贤人进,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今书未用,请遂行矣。」將辞王而归,王使穆贺以老辞。余注云「时惠王在位已五十年矣」。鲁阳文君言於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君王不见,又不为礼,毋乃失士。」乃使文君追墨子,以书社五里疑当作「五百里」。封之,不受而去。渚宫旧事二。案:首数语与贵义篇及文选注所引本书佚文略同,见附录。右墨子遗事。

  墨子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鳶飞。」墨子曰:「不如为车輗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远力多,久於岁数。今我为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惠子闻之,曰:「墨子大巧,巧为輗,拙为鳶。」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淮南子齐俗训云「鲁般,墨子以木为鳶,而飞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论衡儒增篇云「儒书称鲁般、墨子之巧,刻木为鳶,飞之三日而不集。」案:本书鲁问篇说公输子削竹木以为●,与此略同,疑传闻之异。

  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鳶,张注云「墨子作木鳶,飞三日不集」。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釐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蓺,而时执规矩。列子汤问篇。案:东门贾盖班输弟子,故云以告二子。或谓亦墨子弟子,非是。

  墨子服役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化之所致也。淮南子泰族训。案:主术训又云「孔丘墨翟脩先圣之术,通六蓺之论,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义从风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与此小异。

  墨子见歧道而哭之。吕氏春秋疑似篇,高注云「为其可以南可以北,言乖別也。」贾子新书审微篇云「故墨子见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繆千里也。」案:荀子王霸篇又云「杨朱哭衢涂。」盖传闻之异。

  墨子非乐,不入朝歌之邑。淮南子说山训。史记邹阳传云「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又说山训,高注云「墨子尚俭不好乐,县名朝歌,墨子不入」。

  墨子见荆王,锦\衣吹笙,因也。吕氏春秋贵因篇,高注云「墨子好俭非乐,锦\与笙非其所服也,而为之,因荆王之所欲也。」蓺文类聚四十四引尸子云「墨子吹笙,墨子非乐,而於乐有是也。」

  盖闻孔丘、墨翟昼日讽诵习业,夜亲见文王、周公旦而问焉。吕氏春秋博志篇。

  绕梁之鸣,许史鼓之,非不乐也,墨子以为伤义,故不听也。文选七命李注引尸子。右墨子琐事  墨子者名翟,宋人也,仕宋为大夫。外治经典,內修道术,著书十篇,号为墨子。世多学者,与儒家分途,务尚俭约,颇毁孔子。有公输般者,为楚造云梯之械,以攻宋。墨子闻之,往诣楚。脚坏,裂裳裹足,七日七夜到。见公输般而说之,曰:「子为云梯以攻宋,宋何罪之有?有余於地而不足於民,杀所不足而爭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爭,不可谓忠;爭而不得,不可谓彊。」公输般曰:「吾不可以已,言於王矣。」墨子见王,曰:「於今有人,舍其文轩,邻有一弊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糟糠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也?」王曰:「若然者,必有狂疾。」翟曰:「楚有云梦之麋鹿,江汉之鱼龟,为天下富,宋无雉兔鮒鱼,犹粱肉与糟糠也;楚有杞梓豫章,宋无数丈之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闻大王更议攻宋,有与此同。」王曰:「善哉。然公输般已为云梯,谓必取宋。」於是见公输般。墨子解带为城,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