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 第06部 卷五百五十七

作者:董诰等 纂修
  ◎ 韩愈(十一)    ◇ 汴州东西水门记(并序)  贞元十四年正月戊子,陇西公命作东西水门,越三月辛巳朔,水门成。三日癸未,大合乐,设水嬉,会监军、军司马、宾位、僚属、将校、熊罴之士,肃四方之宾客以落之。土女会,阗郭溢郛。既卒事,其从事昌黎韩愈请纪成绩。其辞曰:

  维汴州河水自中注,厥初距河为城,其不合者,诞联锁于河,宵浮昼湛,舟不潜通。然其襟抱亏疏,风气宣泄,邑居勿宁,讹言屡腾,历载已来,孰究孰思。皇帝御天下十有八载,此邦之人,遭逢疾威,へ童敫,劫众阻兵,懔懔栗栗,若坠若覆。时维陇西公受命作藩,爰自洛京,单车来临。遂拯其危,遂去其疵;弗肃弗厉,薰为太和;神应祥福,五谷穰熟。既庶而丰,人力有余;监军是咨,司马是谋;乃作水门,为邦之郛;以固风气,以寇偷。黄流浑浑,飞阁渠渠,因而饰之,匪为观游。天子之武,维陇西公是布;天子之文,维陇西公是宣。河之,源于昆仑;天子万祀,公多受祉。乃伐山石,刻之日月,尚俾来者,知作之所始。

    ◇ 燕喜亭记  太原王宏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邱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甾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邱,陷者呀然成谷,{穴洼}者为池,而阙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自是宏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既成,愈请名之,其邱曰「俟德之邱」,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池曰「君子之地」,虚以钟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宏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逾岭,爰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宏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 徐泗豪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

  书记之任亦难矣!元戎整齐三军之士,统理所部之,以镇守邦国,赞天子施教化,而又外与宾客四邻交,其朝觐、聘问、慰荐、祭祀、祈祝之文,与所部之政,三军之号令升黜,凡文辞之事,皆出书记。非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然皆元戎自辟,然后命于天子。苟其帅之不文,则其所辟或不当,亦其理宜也。南阳公自御史大夫豪寿庐三州观察使授节移镇徐州,历十一年,而掌书记者凡三人:其一人曰高阳许孟容,入仕于王朝,今为尚书礼部郎中;其一人曰京兆杜兼,今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观察判官;其一人陇西李博,自前乡贡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方为之。南阳公文章称天下,其所辟,实所谓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者也。后之人苟未知南阳公之文章,吾请观于三君子;苟未知三君子之文章,吾请观于南阳公可知矣:蔚乎其相章,炳乎其相辉,志同而气合,鱼川泳而鸟云飞也。愈乐是宾主之相得也,故请刻石以记之,而陷置于壁间,俾来者得以览观焉。    ◇ 蓝田县丞厅壁记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Τ,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氵宏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阙一字)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氵虢々循除鸣,斯立痛埽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站去。」姑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 新修滕王阁记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倘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韩愈记。

    ◇ 记宜城驿

  此驿置在古宜城内,驿东北有井,传是昭王井,有灵异,至今人莫汲。驿前水,传是白起堰西山下涧,灌此城坏,楚人多死,流城东陂,臭闻远近,因号其陂「臭陂」;有蛟害人,渔者避之。井东北数十步,有楚昭王庙,有旧时高木万株,多不得其名,历代莫敢翦伐,尤多古松大竹。于太傅帅襄阳,迁宜城县,并改造南境数驿,材木取足此林。旧庙属极权宏盛,今惟草屋一区。然问左侧人,尚云:「每岁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庙后小城,盖王居也。其内处偏高,广员八九十亩,号「殿城」,当是王朝内之所也,多砖,可为书砚。自小城内地,今皆属甄氏。甄氏于小城北立墅以居。甄氏有节行,其子逢,以学行为助教。元和十四年二月二日题。

    ◇ 画记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八,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牢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勺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铖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是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循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奕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威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 科斗书后记  愈叔父当大历世,文辞,独行中朝,天下之欲铭述其先人功行取信来世者,咸归韩氏。于时李监阳冰独能篆书,而同姓叔父择木善八分,不问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称三服,故三家传子弟往来。贞元中,愈事董丞相幕府于汴州,识开封令服之者,阳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经》,汉卫宏《官书》,两部合一卷,余宝蓄之,而不暇学。后来京师,为四门博士,识归公。归公好古书,能通之,愈曰:「古书得其据依,盖可讲。」因进其所有书属归氏。元和来,愈亟不获让,嗣为铭文,荐道功德。思凡为文辞,宜略识字,因从归公乞观二部书,得之,留月余。张籍令进士贺拔恕写以留愈,盖得其十四五,而归其书归氏。十一年六月四日,右庶子韩愈记。

    ◇ 河南府同官记

  永贞元年,愈自阳山移江陵法曹参军,获事河东公。公尝与其从事言:建中初,天子始纪年更元,命官司举贞观、开元之烈,群臣惕忄栗奉职,命材登良,不敢私违。当时自齿朝之士而上,以及下百执事,官阙一人,将补,必取其良。然而河南同时于天下称多,独得将相五人。故于府之参军,则得我公,于河南主簿,则得故相国范阳卢公,于汜水主簿,则得故相国今太子宾客荥阳郑公,于陆浑主簿,则得相国今吏部侍郎天水赵公,于登封主簿,则得故吏部尚书东都留守吴郡顾公。卢公去河南,为右补阙,其后由尚书左丞至宰相。郑公去汜水,为监察御史,佐山南军,其后由工部侍郎至宰相,罢而又为。赵公去陆浑,为右拾遗,其后由给事中为宰相。顾公去登封,为监察御史,其后由京兆尹至吏部尚书东都留守。我公去府为长水尉,其后由膳部郎中为荆南节度行军司马,遂为节度使,自工部尚书至吏部尚书。三相国之劳在史册。顾吏部慎职小心,于时有声。我公愿洁而沈密,开亮而卓伟,行茂于宗,事修于官,嗣绍家烈,不违其先。作帅南荆,厥闻作显,武志既扬,文教亦熙,登槐赞元,其庆且至。故好语故事者,以为五公之始迹也同,其后进而偕大也亦同。其称名臣也又同,官职虽分,而功德有巨细,其有忠劳于国家也同,有若将同其后,而先同其初也。有闻而问者,于是焉书。  既五年,始立石,刻其语河南府参军舍庭中。于时河东公为左仆射宰相,出藩大邦,开府汉南。郑公以工部尚书留守东都。赵公以吏部尚书镇江陵。汉南地连七州,戎士十万,其官宰相也。留守之官,居禁省中,岁时出旌旗,序留司文武百官于宫城门外而衙之。江陵故楚都也,戎士五万。三公同时,千里相望。可谓盛矣。河东公名均,姓裴氏。    ◇ 省试颜子不贰过论

  论曰:登孔氏之门者众矣,三千之徒,四科之目,孰非由圣人之道,为君子之儒者乎?其于过行过言,亦云鲜矣。而夫子举不贰过,惟颜氏之子,其何故哉?请试论之:

  夫圣人抱诚明之正性,根中庸之至德,苟发诸中形诸外者,不由思虑,莫匪规矩。不善之心,无自入焉;可择之行,无自加焉。故惟圣人无过,所谓过者,非谓发于行、彰于言,人皆谓之过而后为过也,生于其心则为过矣。故颜子之过此类也。不贰者,盖能止之于始萌,绝之于未形,不贰之于言行也。《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诚明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无过者也;自明诚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不勉则不中,不思则不得,不贰过者也。故夫子之言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失之矣。」又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言犹未至也。而孟子亦曰:「颜子具圣人之体而微者。」皆谓不能无生于其心,而亦不暴之于外。考之于圣人之道,差为过耳。

  颜子自惟其若是也,于是居陋巷以致其诚,饮一瓢以求其志,不以富贵妨其道,不以隐约易其心,确乎不拔,浩然自守,知高坚之可尚,忘钻仰之为劳,任重道远,竟莫之致。是以夫子叹其「不幸短命」,「今也则亡」,谓其不能与己并立于至圣之域,观教化之大行也。不然,夫行发于身、加于人,言发乎迩、见乎远,苟不慎也,败辱随之,而后思欲不贰过,其于圣人之道,不亦远乎?而夫子尚肯谓之「其殆庶几」,孟子尚复谓之「具体而微」者哉?则颜子之不贰过,尽在是矣。谨论。

    ◇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土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亻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 三器论

  或曰:天子坐于明堂,执传国玺,列九鼎,使万方之来者,惕然知天下之人,意有所归,而太平之阶具矣。后王者或阙,何如?对曰:异乎吾所闻。归天人之心,兴太平之基,是非三器之能系也。子不谓明堂天子布政者耶?周公成王居之而朝诸侯,美矣;幽厉居之,何如哉?子不谓传国之玺帝王所以传宝者耶?汉高、文、景得之而以为宝,美矣;新莽、胡石得之何如哉?子不谓九鼎帝王之所谓神器耶?夏禹铸之,周文迁之,而为宝,美矣;桀癸、纣辛有之,何如哉?若然,归天人之心,兴太平之阶,决非三器之所能也。夫帝王之圣者,卑宫室、贱金玉、斥无用之器,以示天下、贻子孙。而后王犹殚天下之土木不肯已,又安忍夸广之,尊其为明堂欤?若传国玺之狂嬴贼新,童心侈意而为之,示既有之,不抵之足矣,称其符瑞则未也。若九鼎之死,百牢不能膏其腹火,万载不能黔其足,其烹饪祠之用又足取,岂不为无用之器哉?尧水滔天,人禽鬼神之居相混已;禹导川决水,以分神人之居,乃销九金,乃铸九鼎,仪万有之族,露怪异之状,其护人已,其救人已。后王决不如大禹识鬼神之状,又无当时汨没之危,而徒欲阃金大广器物,与夫垫巾效郭、异名同蔺者,岂不远哉!是亦见谬也。噫,不务其修诚于内,而务其盛饰于外,匹夫之不可,而况帝王哉?

    ◇ 送穷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长,牛系轭下,引帆上墙,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长,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广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嗅臭香,糗长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贵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我雠冤。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玉,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 吊武侍御所画佛文

  御史武君,当年丧其配,敛其遗服、栉、珥、ひ、于箧,月旦、十五日,则一出而陈之,抱婴儿以泣。

  有为浮屠之法者,造武氏而谕之曰:「是岂有益耶?吾师云:人死则为鬼,鬼且复为人,随所积善恶受报,环复不穷也。极西之方有佛焉,其土大乐,亲戚姑能相为,图是佛而礼之,愿其往生,莫不如意。」武君怃然辞曰:「吾儒者,其可以为是!」

  既又逢月旦、十五日,复出其箧,实而陈之,抱婴儿以泣,且殆而悔曰:「是真何益也?吾不能了释氏之信不,又安知其不果然乎?」于是悉出其遗服、栉佩,合若干种,就浮屠师请图前所谓佛者。浮屠师受而图之。韩愈闻而吊之曰:兮目存,丁宁兮耳言。忽不见兮不闻,莽谁穷兮本源。图西佛兮道予勤,以妄塞悲兮慰新魂。呜呼奈何兮,吊以兹文。

    ◇ 后汉三贤赞三首  王充者何?会稽上虞。本自元城,爰来徙居。师事班彪,家贫无书。阅书于肆,市肆是游。一见诵忆,遂通众流。闭门潜思,《论衡》以修。为州治中,自免归欤。同郡友人,谢姓夷吾。上书荐之,待诏公车。以病不行,年七十余。乃作《养性》,一十六篇。肃宗之时,终于永元。

  王符节信,安定临泾。好学有志,为乡人所轻。愤世著论,《潜夫》是名。《述赦》之篇,以赦为贼;良民之甚,其旨甚明。皇甫度辽,闻至乃惊。衣不及带,屣履出迎。岂若雁门,问雁呼卿。不仕终家,吁嗟先生。  仲长统公理,山阳高平。谓高干有雄志而无雄才,其后果败,以此有声。ㄈ傥敢言,语默无常,人以为狂生。州郡会召,称疾不就,著论见情。初举尚书郎,后参丞相军事,卒不至于荣。论说古今,发愤著书,《昌言》是名。友人缪袭,称其文章,足继《西京》。四十一终,何其短耶,呜呼先生!

    ◇ 高君画赞

  君子温闲,骨气委和。迹不拒物,心不扬波。澄源卷璞,含白差差。遗纸一张,德音不忘。

    ◇ 五箴(并序)  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二十有八年,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日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讼其恶云。

  △游箴

  余少之时,将求多能,蚤夜以孜孜。余今之时,既饱而嬉,蚤夜以无为。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  △言箴

  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汝不惩邪,而呶呶以害其生邪!

  △行箴

  行与义乖,言与法违。后虽无害,汝可以悔。行也无邪,言也无颇。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悔不可为。思而斯得,汝则弗思。

  △好恶箴  无善而好,不观其道。无悖而恶,不详其故。前之所好,今见其尤。从也为比,舍也为仇。前之所恶,今见其臧。从也为愧,舍也为狂。维雠维比,维狂维愧。于身不祥,于德不义。不义不祥,维恶之大,几如是为,而不颠沛?齿之尚少,庸有不思。今其老矣,不慎胡为。  △知名箴

  内不足者,急于人知。霈焉有余,厥闻四驰。今日告汝,知名之法:勿病无闻,病其煜煜。昔者子路,惟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矜汝文章,负汝言语。乘人不能,扌以自取。汝非其父,汝非其师。不请而教,谁云不欺。欺以贾憎,扌以媒怨。汝曾不寤,以及于难。小人在辱,亦克知悔。及其既宁,终莫能戒。既出汝心,又铭汝前。汝如不顾,祸亦宜然。    ◇ 瘗砚铭  陇西李观元宾,始从进士贡在京师,或贻之砚。既四年,悲欢穷泰,未尝废其用。凡与之试艺春官,实二年登上第。行于褒谷,役者刘允误坠之地,毁焉。乃匣归埋于京师里中。昌黎韩愈,其友人也。赞且识云:

  土乎成质,陶乎成器。复其质,非生死类。全斯用,毁不忍弃。埋而识,之仁之义。砚乎砚乎,与瓦砾异。

    ◇ 高君仙砚铭(并序)  儒生高常与予下天坛,中路,获砚石,似马蹄状,外棱孤耸,内发墨色,幽奇天然,疑神仙遗物。宝而用之,请予铭底:

  仙马有灵,迹在于石。棱而宛中,有点墨迹。文字之祥,君家其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