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通史》 序

作者:连横(雅堂)
  林序台湾背归墟而面齐州,岂即列子之所谓「岱舆、员嶠」耶?志言台湾之名不一,或曰「大宛」,或曰「台员」;审其音,盖合「岱舆、员嶠」二者之名而一之尔。其地自郑氏建国以前,实为太古民族所踞,不耕而饱,不织而温,以花开草长验岁时,以日入月出辨昼夜,巖居谷饮,禽视兽息,无人事之烦,而有生理之乐。斯非古之所谓仙者歟?抑亦因生齿未繁,乃得以坐享天地自然之利尔!

  闻之故老言,吾族適此之先,尝佣耕於诸番,为之诛荆榛、立阡陌,终岁勤动,不遑寧处,所贏者即节衣缩食之余也。彼坐收十五之税,而常苦不足,终且货其产於我;则我劳而彼逸,我俭而彼奢也。故观夫草衣木食之时,天之福诸番不可谓不厚矣。使其闭关自守,无竞於人,虽至今啸傲沧洲可也。一旦他人入室,乘瑕蹈隙,月进而岁不同;乃彼昏不知,犹懵焉无改。夫因陋就简之习,则其得於天而失於人也固宜。

  抑又闻之,吾先民之垦草此土也,其葬於蛇豕之腹、埋於榛莽之墟者,不知凡几,故又呼之曰「埋冤」。然卒底於成者,则前仆后继、惨淡经营之力也。讫於今,休养生息数百年,取益多而用益宏,食者眾而生者寡。虽然,微大力者负之而走,吾知乔木先畴犹將易主,而况巧拙相悬、强弱异势乎?彼深山穷谷中雕题凿齿之遗,固已窃笑於旁而议其后矣。世之读此书者,其亦念篳路蓝缕之勤,而憮然於城郭人民之变也哉!

  丙辰夏五,东寧林资修序於雾峰之麓。

  徐序左丘明作春秋传,以三十卷括二百四十年之事,于会昇贤之。司马迁作史记,敘三千年事,仅五十万言;班固作汉书,敘二百四十年事,至八十万言。其烦省之异若是。张世伟乃谓班不如马;刘知几则言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不得斥近史为芜累。然哉!然哉!今珂读连君雅堂台湾通史,见其烦省適中,而三復叹美之者以此。通史者,通贯古今之史,与断代史异,则尤易烦不易省者。雅堂为是,凡一千二百九十年之事,悉具於八十八篇,而乃鉅细毕举,无漏无蔓。盖为纪四、为志二十四、为传六十,踵龙门之例而变通之,附表於志中,取便观览,为今之学者计也。其所纪载,始隋大业元年,终清光绪二十一年。台湾文献,於是不坠。

  抑珂尝闻之,知几谓作史须兼才、学、识三长。雅堂才、学伟矣,其识乃尤伟。知民为邦本,非民则国曷以立,故於民生之丰嗇、民德之隆污详言之,视昔之修史从重兵、刑、礼、乐者何如耶?珂不敏,比亦粗有撰述,於民事輒致详,犹雅堂之志也。既卒读,爰书此以归之。

  中华民国十四年仲夏,杭县徐珂谨书於上海。

  章序伟哉!郑延平之启台湾也。以不毛之地、新造之国,而抗强胡百万之眾,至於今遂为海中奥区焉。余昔者闻其风烈,以为必有遗民旧德在也。直富有票举兵,余与其人多往復,为有司所牵,遯而至台湾。台湾隶日本已七年矣,犹以郑氏旧事,不敢外视之。逾十年,汉土光復。又十四年,遗民连雅堂以所作台湾通史见示。

  台湾故国也。其於中国,视朝鲜、安南为亲。志其事者,不视以郡县,而视以封建之国,故署曰通史,盖华阳国志之例也。郑氏多武功,政治阔略,清人得之,从事亦尚简,故所言不能如华阳国志详备。若其山川、邑落、物产、谣俗之变,则往往具矣,然非作者之志也。作者之志,盖以为道土训者必求其地建置之原。台湾在明时,无过海中一浮岛,日本、荷兰更相夺攘,亦但羈縻不绝而已,未足云建置也。自郑氏受封,开府其地,孑遗士女,辐凑於赤崁,锐师精甲环列而守,为恢復中原根本,然后屹然成巨镇焉。郑氏系於明,明系於中国,则台湾者实中国所建置。其后属清、属日本,视之若等夷。台湾无德於清,而汉族不可忘也。余始至台湾,求所谓遗民旧德者,千万不可得一二。今观雅堂之有作也,庶几其人歟?

  豪杰之士无文王而兴者,郑氏也。后之豪杰,今不可知。虽然,披荆棘、立城邑於三百年之上,使后世犹能兴起而诵说之者,其烈盖可忽乎哉?雅堂之书,亦於是为台湾重也!

  中华民国十六年一月,章炳麟。

  徐序中华民国三十四年,连雅堂先生所著之台湾通史第一次在国內印行。六月,排版將毕,其哲嗣连定一先生命余作敘。余与定一先生十余年故交,谊不敢辞,乃秉笔而言曰:  凡住居於此员舆上之民族,苟能不安僿野,黽勉前进,均必能在文化上有所贡献,以传遗后世,以沾溉人类。惟因时地不同,环境差殊,故每民族所创造之文化均必押有其环境之印记,於大同之文化体中有特异焉。此特异点与创造民族之盛衰分合有密切之关係,籀绎古史者不可不慎思而明辨之也。

  我中华民族所创造之文化为世界鉅大文化之一,殊无疑义。其特异点,依吾人之所探寻,盖有三端:一曰缓,二曰久,三曰稳。自人类学者证明吾民族为中华之土著而外来之说絀,其奠居於斯土也已不知其绵歷几万年。从有传说计起,炎、黄、羲、皞以后盖已超过五千年。其同时之文化民族,若埃及人、若两河间人,其进入歷史皆比中国较早。埃及之第十二朝(西元前二十与十九两世纪)与將来第十八朝之阿门诺斐斯四世时(西元前十四世纪),其声名文物盖已灿然大备。巴庇伦之哈莫拉比王(西元前二十二世纪末),文治武功烜赫当时;其详备法典所刻之原石尚在,为歷史家之异珍。希腊民族脱游牧而进农事已当我商代后期,其传说歷史晚於我国者一、两千年;然其文化突飞猛进,至我国春秋、战国之交,已足冠冕群伦。我国炎帝族之肇始农业,当在距今四千年之前。然夏、商古史,犹復唵昧;周代蹶起,文化始渐可与哈莫拉比时相比;及孔、老、墨诸子勃兴,而哲学思想始得与后进之希腊诸贤哲並驾。经歷奕世,始躋於高度文化之林,则其缓也。埃及及两河间之古代文化,至西元前二、三世纪已完全泯灭。希腊高尚文化,至后六世纪茹斯底年大帝封闭雅典学校后亦薪尽火绝。而中国之文化独迢遰四、五千祀,未尝中绝。自秦始皇至今二千余年,史事之载於正史者无一年之缺逸,尤为世界各国之所无有,则其久也。埃及前有希克索诸王之残掠,后有亚敘里人之蹂践。两河间前经赫底特人之横扫,后经迦塞特人之潜入。亚敘里大帝国兴勃亡忽,擬跡秦、隋。迦勒底后起,数十年而灭,盖无足述。此诸国者,其兴也驰騖\震耀,举世駴眩;其颓也昏昧黤黮,永永长夜。希腊人思想文艺之所诣,腾踔高躋,匪惟超前,抑几绝后,其末叶之所遭尚不致如前二方之惨悽;然在中世纪,其鸿文玄著不过匿跡於修道院蛛网尘封之间。比赞庭帝国文人名延一线之传,然亦不过尚能寻章摘句,作盲目之景行而已。我国三代、秦、汉二千余年,止有朝代之嬗易,却无浅\化人民入撼文教之础石。南北朝、五代、金、元及明清之交,虽或禹域云扰、或异族篡统,而仁人义士当兹八方同昏之际,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独握天枢以爭剥復之运\,卒能使旧有文化不惟不因离乱而致萎苶,反因思想之奋厉而愈启光芒。结果异方侵入之浅\化人士因仰羡而同化,歷阽危一次而我中华民族增庶增强一次。即至近百年来,我兵力、经济、文化皆受西方人严重之压抑,而终受有广土眾民以备此八、九年独立抗战之潜能,则其稳也。缓近於絀而稳毗於优,久介其间而斡其运\。微久无以补缓之缺,微稳亦无以奠久之基。然微缓,则其於政也,多强迫急制之音,少优柔饜飫之趣,故亦终难收可大可久之效。则缓与稳虽似优絀相反,而实係一事的两方,去此一则彼一亦失。斯义对庶政或非显著,而惟异族相遇,俗遗化殊,急若束溼,虽亦偶获近效,而欲其雍容涵育,久且鎔为一体,绝不可得。一旦束断,凌乱溃散,或返其故,或且有甚於故者。我国数千年来,与四周浅\化人民之相处,毫无奇策,亦惟是「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用夷礼则夷之,进於中国则中国之」。渐渍之以文化,而不束缚之以政刑。只注意於风俗习惯之渐由异而之同,绝不设法加强各民族间之此疆与被界。无迫促同化之意,而潜移默化,皆可袌孕鎔合於不自觉。以视十九世纪东西列强所用之禁用语言、迫抑习俗之政策,大异其趣。不急同化者终得同化,急於同化者卒难同化,自然演进之迟速与人意中之迟速常多睽违。天下事大抵然哉!  台湾与我闽疆一苇可通。其通中国也自隋,至今日千余年,即至明季郑氏与荷兰人之互爭,亦千有余年也。此千余年间,我闽、广人民与斯地土著逐渐融合之陈跡,虽史缺有间,而用近一、二百年间我侨民在南洋诸岛与土民融合之经歷相比较,固不难想像以得。我国侨民在台湾者经歷久远,至郑氏时与土人盖已融为一体。虽高山深谷之中,因地势之限隔,小有流遗,未尽同化,而全局固无大殊异。明季之爭,非郑氏与荷兰人之爭,乃吾中华民族与少数侵入之西洋人相爭,故其胜败之数不待蓍蔡。此后斯土虽隨全国之后由清廷征服,而我民族同化之伟业固仍继续进行。清末,日本人窃据,以数十年之力即欲攫为己有。其施政也,又徒暴力以压,迫切以求。四、五十年中,未尝念及土著之应有选举权与否。及迫於丧失,始思开放一小部分不平等之应得以为钓饵。所施极狭,所愿奇奢,多见其不知量也。

  今日故土恢復在即,吾国人对於斯土千余年之经歷,亟宜有所研討以备来日之鉴戒。而有关之典籍文献殊未丰富,识者憾之。雅堂先生为吾国者民党,邃於史学,积数十年之力,成台湾通史巨著。余尝读其书,吾先民千余年艰辛缔造之遗跡罔弗覶陈。且斯时正值日本人压迫唆削之际,故先生对於民族之痛褱之至深。於割地后诸英杰毫无希望,而犹艰贞力爭自由之逸事再三致意。且搜罗弘富,於岛中动植